乔万山和方卿去的时候,大约人少,谢老三和几个老大爷在靠墙处打长牌,乔万山递过去一毛钱,他手里一把牌,老半天虚着眼睛,示意放在他面前。
进入澡堂,高高的屋顶也圈起这个地方,光线昏暗,几盏昏黄的灯在水雾的缭绕下愈发朦胧。
刚进去方卿的眼镜上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只得把眼镜摘下来,收进贴身带的一个小布包里。
夹袄里衣一层层脱下来,两人头一次“坦诚相见”。
澡堂一侧高墙上贴着屋顶的位置开了几个小口子,用于通风,不然能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亮光从外头透过几个口子泄进来,有一束正好直直打在方卿的背上。
乔万山站在方卿后头,眼前风景一览无遗。
方卿的背在昏暗的澡堂里白得扎眼,像是一块上好的玉,晶莹剔透。
那人低下头去把脱下来的衣服整理好,后颈出的骨头形状就随着他的动作从皮下显出来,块块分明,带着点脆弱的美感。
乔万山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心跳从未这么快过,混着外面烧煤炉的轰轰声响,叫人心里头无端地憋闷发慌。
方卿转过头来,那束光照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暗处,正好站在乔万山跟前,看乔万山一动不动,他小心问着:“哥,你咋不动捏?”
两家呆在一起久了,方卿也渐渐不再拘束了,两家人合为一家人,方卿一口一个“哥”,乔万山不再叫方先生或小方,和乔大娘都喊方卿“方儿”,叫得亲热。
一声“哥”,乔万山回过神来,连忙道:“来…来了!”
心底暗自庆幸这里看不大清人脸才没叫人看出窘迫来,然后三下五除二解除掉身上的累赘,两人这才下水。
里间是一个大池子,带着几个淋浴头,只有零星几个人。
方卿爱干净,就站在淋浴头底下洗,乔万山在水池里泡着,时不时朝方卿瞟几眼。
过了一会儿,方卿过来:“哥,你帮我搓下背成不?”
现在天冷,洗澡又要花钱,几天才洗上一回,比不上之前天天洗,来澡堂子洗澡谁都得狠狠搓上一回,像是非得脱胎换骨一遍才够本儿。
乔万山求之不得,接过搓澡巾,方卿转过身去,两手扶着墙,把整个后背呈现给乔万山。
那皮儿真嫩。
乔万山刚上手,感觉自己没使劲儿,就听方卿“嘶”了一声,整个脊柱崩起来,下手那处留下了一道红印子。
他赶忙又放轻了力道,在那白背上近乎抚摸似的搓着。
搓澡巾从肩膀往下,沿着一排排肋骨和中间的脊梁。
这副身子瘦,却不柴。到底还是干过活的,骨架上附着薄薄的一层肌肉,整个人随着乔万山搓着一动一动的。
乔万山觉得老天爷造人的时候肯定偏心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身体,匀称,白净,恐怕清水村的姑娘也没这么细嫩的皮肤,一想到这样的躯体就每天躺在自己身边,他心里面又想起了在清水河里戏水的时候——
烈日当头,心底发慌,身体有些地方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他连忙把眼睛往别处移去,可那一抹白始终能落到他视线里,最后他索性把眼睛闭上了,只剩手在凭本能机械地动着。
终于搓完了,方卿转过身来接过搓澡巾,在淋浴头底下冲了冲,然后道:“哥我也帮你错一下吧。”说着就让乔万山转过去。
乔万山好不容易结束刚刚的煎熬,面对着方卿实在觉得自己脸没处搁,生怕方卿看到自己的反应,赶紧背过身去,以为这样看不见人总归好受些。
谁知更难熬了。
他也知道方卿没用劲儿,可隔着一层薄薄的粗糙布料,那只手的形状全显出来,细长的,骨节分明,所过之处像是火烧起来一样,热辣辣的,皮下的血都要跟着沸腾起来。
方卿还问:“哥这个力道行吗?”
呼吸打到他的背上,叫他险些受不住。
乔万山连说“成成成”,他在心底祈祷这澡快点洗完出去。
后颈,肩膀,脊梁骨,腰腹,身上的每一块皮肉,热气从毛孔里钻进去,涌进他血肉,直窜上他的脑门。
像过了电一样。
……
不知过了多久可算是洗完了,乔万山觉得这简直是自己活了二十年来洗过最煎熬的澡。
出来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是红扑扑的,被澡堂里的水汽蒸的。
只是乔万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正好都没事儿,来一趟城里,就打算不急着回去,先逛逛,看看家里有什么需要的。
这地方两天一小集,三天一大集,俩小集一大集,一年三百六五天,井然交错。今儿正值逢大集【注1】。宽街窄道,店铺大门全敞,到处热热闹闹的。
两人在街上东瞧瞧西看看,走到一处街尾,有个戴着老式瓜皮帽的小老头拿个黑布隆冬的爆米花机给人炸爆米花,一群小孩围着闹着,黑布隆冬的机器轰轰,再“砰”一声巨响,香香甜甜的味道就散出来了。
方卿远远地就盯着瞧了,拽了拽乔万山的衣角:“哥,我们买点爆米花好不?”
刚才的水汽蒸出的红晕还在脸上没有消下去,害羞一样。
乔万山真是爱极了他这模样。
你不了解他的时候,他一副读书人清高的姿态,像是这人间都与他无关,待你与他熟了,他又向你流露出小孩子的天真来,乔万山哪还有拒绝的话?
两人在旁边等着。
乔万山和方卿出来时也没想到要买爆米花,路边等着的人大都自己拿着一小袋玉米,一个大婶儿见他俩什么也没带,好心地分给了他们几把,还偷偷给他俩说:“没带粮食,宁愿不要,也别在他这里买,可贵了,上回俺丫头非要吃,就那一小瓢儿玉米粒儿,管俺要五分钱!”
两人连忙谢过人家,乔万山两手抓着衣角兜着。轮到他们的时候,乔万山走过去把玉米粒从壶口倒进去,那乌漆嘛黑的壶两头窄中间肥,只能平躺,站是站不住的。
那小老头接着又加了两勺看起来像糖一样的东西,然后扣上盖子,再用一个长铁钩上劲拧紧,这盖子和壶口得紧密相连,没拧紧就会漏气,漏气的壶炸出来的爆米花有糊有生,没人要。
这大爷个子小小的,却还挺有劲儿,把看起来沉沉的大黑壶放在一个圆柱形的铁桶上,铁桶上头两边被挖了两个半圆,凹下去,壶放上去正好两头卡在凹陷里,稳稳地,手动摇起来,黑黑的壶在火上转啊转,差不多的时候,老大爷把壶拿下来,在壶口套上一个网眼细小的袋子,一脚踩住壶颈,再用铁钩把壶盖快速拧松——
“砰!!”
白烟散出来,看不到彼此间人脸,等到白烟散尽,拿起网袋,甜腻的味道飘在鼻间。
乔万山抖了抖袋子,一个一个的金灿灿的爆米花就你挤我我挤你地滚动起来,煞是可爱。
两人把头埋进袋子口,狠狠地吸上一口,一脸满足,再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七章
腊月初时,大锅饭到底是吃不下去了。
吃到后头,米汤锅里没米,人都想到最后头打饭,为嘛?到底了能盛上几粒米。
开始时有肉包子,虽然肉少得可怜,好歹还有,现在甭说肉包子,连包子都没有,只剩些窝窝头。
公社食堂的实践连半年都没有撑到就夭折了。
乔万山家的骡子平车又给领了回去,送去时健壮的骡子,回来时已经没有骡形了,平车的一只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扎坏了,扁扁的,车轮皮子贴在轱辘架上。
小羊更不用说,还没养大就早进了全村人的肚子里。
原先去领饭的时候还能见着些牲畜,鸡鸭鹅之类,现在整个村里倏地荒凉了不少。
锅是得重买了,一堆破铜烂铁被上面返下来,再没法变成原样。
全都得重来一回。
方卿从那面书墙里抽出一个崭新的横线本,一翻开,里面全是毛票。
最大的是一张十元的,剩余的基本都是些小面值的两分、五分、一毛,都很旧,起了毛边,不知道在多少人的手里揉过捻过点过用过,最后一页纸被折起来形成一个倒三角,里面装着些一分的小分格儿【注1】。
乔万山知道方卿这个夹了钱的本子,方卿在他面前坦坦荡荡把这本子放在书墙的一摞书上,从不遮掩。
他明白方卿的意思,是要他需要就拿。
可他总觉得自己是这家里顶梁柱,方卿用他的钱可以,他用方卿的钱,呸,没出息。
方卿把最大的那张十元抽出来给乔万山,乔万山连忙摆手,“不不不,俺不要你的钱,俺有钱!”
方卿看着他不说话。
乔万山不吱声了,他那点老婆本儿他娘到底没给他留住,被他偷偷给买药用掉了,生病的人就是一个无底洞,填不满。
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方卿都看在眼里,他拿起乔万山的手,把钱放进他手里,道:“哥,我刚来第一天的时候,你让我别见外,把这地儿当成自己家,那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着,买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