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了侧身子,面朝方卿,能看到一点身边人的面上轮廓。
“俺还听人说过什么知识就是力量,方先生,俺不懂,知识就是知识,怎么就能成力量了呢?有知识的人劲儿就大么?”
乔万山一激动,“方先生”三个字就又挂到嘴边了。
方卿听他这样说,轻轻笑了笑,笑声在黑暗里传到乔万山的耳朵里,声音不大,乔万山却觉得这笑声在自己耳朵里回荡,百转千回,直转到他心坎里去。
乔万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滚烫滚烫的,烧得他脑子有些发昏。
他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方卿也翻了个身,乔万山感觉到他们脸对着脸。
“那你看看我劲儿大么?”
“不大。”乔万山诚实道,他想起之前下地干活时方卿那一头热汗。
“所以啊,这种力量不是指人身体上的力量,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方卿像在教室里教学生一样,循循善诱。
“精神上的力量……”乔万山喃喃道
他又不懂了,迷迷蒙蒙的,但是又不知道咋问。
“对,读越多的书,肚子里的墨水越多,意志也就越坚定,就没人能打得倒你,做人做事……”
……
洁白的月光透着老旧的窗棱洒进来,外面时不时有两声蛐蛐的叫声,应着两人的交谈声,织成一曲新歌。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乔万山睁开眼,就感觉自己怀里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方卿脑袋埋在自己怀里,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挤到自己的被子里,紧巴巴地搂着自己。
乔万山没有像平常一样醒了就马上起床,他仔细打量着怀里的人。
眼镜摘了后,整个人有了些烟火气,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少了点。头发乱乱的一团,堆在头顶,嘴巴无意识地嘟着,莫名有点孩子气。
方卿的头发很软,听说头发软的人脾气都很好,乔万山觉得这句话很对。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笑他的时候,也没见他说什么,就在那涨红着脸一动不动地让人说,怪可怜的。
又挨了好一会儿,到了不得不起床的点儿了,乔万山轻轻地拿开方卿的胳膊,小心地把自己往外挪,怀里人突然无意识地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缩成一团。
乔万山一颗糙汉子心立刻软了。
方卿醒的时候,乔万山已经出门了,还早起去领了一家人的饭菜,小米粥和肉包子,因为锅没了,只好盖在一个大瓷缸子底下,上面还用热毛巾给捂着,生怕凉了。
方卿有些惭愧。
两人住到一起,本来就是说好自己去打饭的,昨晚聊的太晚,这下子起晚了不说,连饭都是乔万山打的。
他暗暗想着以后可得勤着点,可不能再闹这样的笑话了。
不得不说,这公社食堂的饭比自家从前吃的好太多了,饿了排队就能领到以前吃不上的菜。
之前还有人不愿意把柴米油盐牲畜都交给公社,现在大家都打心底眼里觉得这人民公社办得好。
方乔两家过得异常和谐。
白天乔万山跟着大部队一块去干活,方卿去上课,上完课回来正好赶上去领饭菜。
只不过别人家大都是派女人孩子去食堂。
有一回乔万山干完农活回来得早,路过食堂门口,看方卿站在一群人中间,有女人孩子的地方少不了喧闹。
可方卿站在那里,又白又瘦,安安静静的,有些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到他。
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回人家,一副温良有礼的样子。
乔万山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了两下,觉得以后要是能跟方卿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还挺好。
这时候方卿正好看到他,冲他笑着招了招手,他立马像是什么肮脏心思被人瞧了去满脸通红。
回过神来暗骂了自己几句,呸!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怎么配得上人家。
方卿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课,但时间不会像是下地干活那样,一去就是一整个上午下午的,所以有时候回来的早,家务都给包了。
以前乔万山的衣服都是他娘洗的,后来他娘很少能再干什么活,他只好自己放在水里胡乱揉一揉,也没什么讲究。
现在方卿来了,他衣服刚换下来,就被方卿拿去洗,乔万山本来还不愿意,让方卿给自己洗衣服,那成什么啦?再说了,他也舍不得叫方卿那双好看的手搓衣服。
方卿觉得没什么,带着老爹过了那么久日子,洗衣服洗碗这些什么零碎家务,他不在话下。
后来每次方卿都趁乔万山不在的时候洗,乔万山说了几次,没什么用,只得作罢。
他想着,等到时候再把工分多分点儿给方卿。
自打搬过来后,方自成仿佛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也不怎么瞎闹了,成天蹲坐在乔家门口的墙根底下,脱掉两只鞋垫在屁股底坐着,闷声抽着大旱烟,时不时咕哝着几句什么“完喽”“不行啦”这样奇怪的话来。
有过路的人听到就问:“方老爷,什么完啦?”
方自成不理。
人家就拿话刺他:“方家完了还不是您的功劳嘛!”
方自成眯着一双眼睛不说话,脸上皱纹拧巴巴的,两只脚放在一块搓出粗糙的声响。
不一会儿烟抽完了,他又从烟袋里续上烟丝,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第五章
方家那房子很快就拆了,队长带人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紧接着村尾那处盖了一片小高炉,就地取材,用水和土混成泥巴,垒成圆柱形状,中间是空的,每个小高炉比一个成年男人还高上一些,像个大号的汽油桶一样。
据懂行的人说,这样封闭性好,能让铁熔得快。
今年新种子种下后队长也不招呼人下地了,每天就让村民们呆在小高炉旁看着炼钢,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通知他。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乐意,他们是吃着这片土地自己种的粮食长大的,哪怕现在一起劳作,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只管原先自家那片地。
队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少你吃的还是咋地?这是封建落后思想,说重了,就是搞资本主义!现在炼钢是头等重要大事!种地算什么?”
大家想想也是,就听他的黑白昼夜在小高炉跟前守着。
从娘娘庙上看下来,一片火光冲天,那阵势,有人说能把天上的玉帝王母给惊着。
几个人守着一个高炉,人家都是一家几口守一个,乔万山白天和别人家搭伙守,晚上方卿回来了,就和方卿爷俩守着一个。
傍晚的时候乔万山安顿好他娘,三个人一起去村尾那儿守高炉。
方自成到地儿了就开始怀念他家的那两间老屋,像只暴走的公鸡一样在小高炉之间穿梭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的,活像个地痞流氓,小孩子指着他咯咯直笑,他就瞪着小孩子骂,人家大人哪有让孩子给你骂的?不一会儿就闹得鸡犬不宁。
方卿没办法,只好和乔万山拽着他爹往回拖,到了家里方自成脚也不洗就赌气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也不透一点缝儿。
方卿想着这样闷着也不是个事儿,就要把被子往下拉一拉,谁知方自成犟脾气上来,一挥手就把自家儿子给推开了。
方卿没个防备,被推得往后一仰。
这房间不大,后脑勺直接砸墙壁上了,咕咚一声,乔万山吓了一跳,他知道方自成疯,但没想到对方卿这个样子,连忙上前把人给扶起来坐板凳上,他探手摸了摸方卿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
方卿被撞得一时间眼前发黑,呆愣愣地看着他,大约太疼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乔万山心里跟着被撞了一下,突突地疼,脾气也上来了,看方自成还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把自己重新捂在被子里,立马就要上前把人给揪起来,手臂却被拉住了,转身见方卿摇了摇头,眼泪都随着他的晃动掉下更多,他只好作罢,找了一个帕子,沾了凉水给敷着。
方卿的头发又黑又软,撩开后底下一个充血的大包,看着有些骇人,帕子盖上去,乔万山就见方卿把嘴唇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得紧紧的,赶紧又松了松力道,让方卿自己先捂着,自己去翻箱倒柜找药。
一转身就看到方卿蹲在地上,两手按着帕子,把脸往膝盖上蹭,原来是在用裤子擦眼泪。
乔万山莫名有些想笑,跟方卿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他发现方卿和原来他想的也有些不一样。
他从前以为方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钻进圣贤书里不抬头。
实际上方卿贤惠大方。
说贤惠可能有点娘了,可洗碗洗衣扫地这些不说,连穿针引线套被套他都会,衣服烂了,方卿二话不说拿过去补,针眼走得整整齐齐,连乔大娘都夸好。
最近方卿又在跟乔大娘学纳千层底,屋里头的一摞摞书上晾着不少鞋底样子,原先方卿都是直接在集上买的泡沫鞋底,轻得很,穿在脚上总觉得没有一层层摞着一针针穿起来的鞋底扎实。
他也想做,但没人教,方卿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去问别的女人家如何做鞋,现在在乔万山家,他去乔大娘屋里送饭的时候,偷偷瞄着纳到一半的鞋底,乔大娘人好,瞅在眼里,第二天就手把手地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