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果听闻并不讶异,却是冷笑一声,伸手将楼至的夹衫揽过披在身上,回头吻了吻楼至的额头道:“你别出去,仔细冻着,我去去就来。”说罢不待楼至反应,径直推门而出,楼至唯恐不妥,想要跟着出去,唯见身旁只有蕴果的外衣,连自己的汗巾也给他系了去,此时出去,倒显得轻狂,只得侧耳倾听外中原由。却半晌没有什么响动,莫非两人顾及自己病体,不敢高声?再细听时,又似有打斗之声,渐行渐远,楼至深恐两人冲突起来,也顾不得许多,穿了蕴果的夹衫,系了他的汗巾便推门而出,外面却已经空无一人。
行至前厅,却见渡如何与蕴果正在附耳低语,见他出来,渡如何低头一笑,回避了出去,让他两人有独处的机会,楼至也顾不得避嫌,上来拉住蕴果的衣袖仔细观瞧,见他没添新伤,方才放心,又疑惑问道:“那王相公到底为什么恼了?他又如何与你熟识?”蕴果往四周一瞧,低声笑了出来,楼至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天已经大亮,今日来看日出的客人都纷纷回到客栈前厅用早膳,看他二人拉拉扯扯,只当有什么风月故事,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楼至脸上一红,松了手不再言语。蕴果笑道:“既然来了,何不果然看了日出再去?倒别浪费了师姐一片心意。”说着也不管楼至挣扎,拉了他的手往山顶缓缓而行。
行至山顶无人之处,不待楼至询问,蕴果便主动说到:“我如今名动江湖,要知我身份,原不是什么难事,那先生以为我不顾虑你的病体,行此荒谬之事,所以起了龃龉,多亏度师姐从中调停,方化销了我二人争执。此事都是我央渡师姐骗你上山,你可别错怪了她。”说罢看看四面无人,复又将楼至揽在怀中。楼至听见他如此说,倒也放心了不少,当下回抱住他闷闷说到:“你今日就回去了?”蕴果笑道:“莫非舍不得我?”楼至一把将他推开,迳自往前厅去了,蕴果笑着跟随,一面赔礼不迭。两人到了前厅,见了渡如何,又一起用了早膳,师姐弟二人目送蕴果离去,自己也回了八里村内。
行至学堂,却见剡冥头顶着一只木桶跪在那里,木桶里满满一桶的清水,想是那孩子已经跪了几个时辰,身子有些发颤,那水波渐渐荡漾开去,旁边偏有几个同学的少年还在那里打趣,剡冥抿着嘴唇只是不理。楼至看罢深为怜惜,眼风一扫,那几个顽皮少年早跑得不见踪影,楼至上前取下剡冥头上的水桶,剡冥委屈了半日,见了他们如同见了亲人一般,眼圈一红,却不肯哭出来。度如何连忙上前安慰道:“好孩子,倒是我们连累了你。你如今也累了,快回房休息,等我们跟你兄长去说。”楼至也跟着点点头。剡冥方才得赦一般地去了。
楼至放下那水桶,满脸愠色便要去找王迹理论,度如何拉住他道:“说到底倒是咱们的不是,你也不要高声为好。”楼至推开她道:“师姐放心,我理会得。”说罢往平日王迹起居之处去了。
行至内堂悬挂卷轴之处,却见王迹手抚当日楼至所见的那两行小字沉吟不语,楼至见他神色落寞,也未忍高声,不过咳嗽一声示意门外有人而已。王迹见楼至前来,整了整衣冠上前相见,未等楼至言语便先说到:“我知先生前来定是为了剡冥之事鸣不平,然则恐怕先生不知晚生家事,我半生耽于武学,不但失落妻儿,更是遭致一身风霜,是以率领族人隐居于此,严禁族中之人习武,只为能保一生平安,如今剡冥违反族规,我不过小惩大诫,先生既然见怜,晚生宽恕便是,还请先生不要挂怀。”楼至见他如此低声下气,自己倒不好再说,便默默点头不语,时值阳春三月,熏风和煦,吹得园中落英缤纷,几瓣落于楼至眉心鬓角,甚为动人,王迹看得情不自禁,伸手想为他拂去花瓣,楼至却向来戒备,见王迹动手,反射性地格开他手腕,不想王迹却一蹙眉低吟了一声,那袖中分明一股血腥之气,不出片刻,血迹便自袖中漾了开去,楼至看罢一惊,联想清晨之事,连声问道:“王相公可要紧么?莫不是被外子所伤……”说到“外子”二字,脸上一红,低头不语。却见王迹释然一笑道:“武林盟主,名不虚传。”
☆、第十回
一番话说得楼至心下不忍,倒像是自己家里仗势欺人一般,正欲好言相慰,转念一想此人武功竟不在自己之下,蕴果谛魂如何伤得了他?莫不是他有意相让,但见昨日架势,他又是如何暂息了那雷霆之怒,手下留情?王迹见他眼波流转,便知他思虑昨日之事,当下笑道:“他是你心爱之人,我如何忍心伤了他?”
楼至闻言,顿觉此语大有调戏之意,但他二人如今光景毕竟不同从前,虽未高山流水,却已交浅言深,若说朋友之间偶尔做此笑语亦不为过,何况自己如今有求于人?楼至踌躇之际,又不好发作,倒是王迹老成,见他面带不悦,方正色说道:“你如今吃了这几副药,到底觉得怎么样?”楼至见他又回复平日温文之态,便暂压愠色答道:“平日按王相公说得法子调息,倒是受用得很。只是腹中……”说到此处暗中品度王迹言行,却见他面色坦荡,并无玩味之意,方才放心说道:“只是腹中魔气仍有激荡之意。”王迹接言道:“先生既知个中利害,却如何应允了昨日之事?”楼至给他说得脸上一红,恰似给人抓住了把柄,只好低头不语。王迹见他如此窘迫,倒生了怜悯之意,况且闺房私事,终非外人置喙余地,便缓缓说道:“若是探病倒不妨事,只是床笫之间还须谨慎,方为长久之计。”楼至与他盘桓日久,素知医家嘱咐无所不至,只得默默听了,一面暗自懊悔自己举止尚有不甚检点之处。谁知渡如何在前厅见两人相谈甚久,唯恐起了龃龉,便来内堂打听,楼至正在尴尬之际,见师姐前来相寻,便借故与她一道回了客房。路上渡如何关切问道:“那王相公可曾为难你?”楼至笑道:“从来只有我为难别人,难道教个坐馆的先生为难了我不成?况且他并不曾说什么,不过嘱咐我……”所到此处便停住不说了。度如何心知王迹所虑者必是闺房之事,楼至因她是出家人,不便多言,也就不再问了。
转眼孟春已过,天气回暖,剡冥等几个小学生耐不得热,都换了短打扮。楼至也渐渐整理出行李中所带的春装,忽见上次蕴果谛魂前来探视之时所赠的七重纱衣,那纱衣与金履皆是自己心爱之物,只因当日前来求医之际,未曾想到自己会在八里村盘桓许久,因而并不曾带在身边,倒是蕴果思虑周全,见自己没有回转之意,便将这纱衣带来,以防暑热。楼至见近日天气回暖,料想春寒已尽,便将自己的冬衣换下,沐浴之后,将七重纱衣穿在身上,四顾无人,遂移过铜镜仔细端详,见镜中自己颊带瑰意,自恃压倒桃花,却不想镜中身后竟有一个人影,楼至大吃一惊,手上不稳,铜镜失落在地,那人手疾眼快接住了铜镜,还于楼至手中,楼至细看是,原是王迹前来请脉,却不想给他瞧见自己对镜之姿,心里老大不自在,但人家既然前来,又不好请他回去,只得于七重纱衣之内伸出一截皓腕,自己却别过头去不理会他。只听那王迹轻笑一声,伸手便按在楼至腕上,楼至心下一惊,暗道平日里王迹请脉皆用悬丝之法,却不想今日如此唐突,抬眼观瞧之际,只见王迹沉吟不语,似在品度自己脉象,如今倒不好抽回手腕,少不得耐着性子等他诊完。
王迹沉吟片刻,在他手腕一按,似有若无地一滑,似是摩挲他腕上的肌肤,又似无心为之,楼至不知他的底细,倒不好贸然发作,只听王迹笑道:“连日暑热,正欲提醒先生更换春衣,却不想先生已径自换了,倒省得晚生再走一趟。”楼至见他神色坦然,只当刚才是自己反应过度,便释然道:“前日见剡冥他们都换了短打扮,所以想起行李里的春装未整,今日无事,适逢师姐来取换洗的衣物,所以想着换了。”王迹不着边际地打量了他几眼道:“七重纱衣,唯先生得配此物,方显’云想衣裳’意境”。楼至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花想容”之句来,谁知王迹话锋一转,与自己谈起今日的脉象来。一时间前面传饭,渡如何来邀自己前去,倒是王迹推说还要回房拟了方子参详,请他二人先去用膳,自己不能相陪。楼至因近日王迹态度暧昧,相处起来不似往日自在,如今幸得他被琐事缠住,连忙与渡如何往前厅去了。
一时间吃毕晚饭,又到了掌灯时分,楼至回到房中闲来无事,想着日间对镜曾被王迹打断,倒不曾仔细端详这七重纱衣,一时起意,复又揽过铜镜,却见铜镜上分明几行小字写道:“镇日流连乐昌镜,唯恐凋零玉珠颜。一片丹心分几瓣,举案齐眉到君前。”
楼至见了那镜上的词句,分明便是一首情诗,观那墨迹还未干透,必是自己用膳之时他人所写,细看那几行小字,与日前在内堂悬挂卷轴之处的笔记极为相似,莫非竟是王迹所为?再观王迹近日态度愈趋暧昧,一时温文谦逊,一时咄咄逼人,好教自己招架不得,若此诗便是引子,那岂不是近日内便有动作,到时若与他撕破脸,自己的病体又终非了局。又想到前日因赠披风而勾起的那桩荒唐事,楼至愈发心虚,恨不得立刻便离了此地,只是彼时已是更深露重,倒不好为了自己疑心之事惊动众人,只得挨到天明,仔细跟师姐商议了再做打算。楼至打定主意,当下和衣而睡,却是辗转反侧,终难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