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那孩子羞涩一笑,伸手将自己采摘的昙花斜插在楼至鬓边。“妈妈真好看……孩儿不孝,今日便要走了,孩儿身负魔元,统御百里之内的婴灵,他们向孩儿禀报,每日每夜,自己的爹爹妈妈都殷勤期盼自己的降生,可是孩儿还未出世,便累及爹娘至此,孩儿不孝,惶恐不能自持,今当永诀,请恕孩儿日后不能承欢膝下之罪。”说着规规矩矩地跪下,朝楼至磕了三个头,蹒跚着朝昙花深处走去。
“质辛!”楼至情急之下,伸手去捉那孩子的手,却落入另一人宽厚的掌中,楼至睁开眼,却见王迹坐在自己的床边,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放肆!”楼至抽回自己的手,一声断喝。
“昨日为先生请脉,便知先生有梦魇之症,故而晚生悬心镇夜,破晓便来探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王迹的态度依然不愠不火,将自己不合时宜的举动说得天衣无缝一般。
楼至却因昨日披风之事,将卸去的心防再次高筑,不肯给他好脸色,“哼”了一声道:“我无妨,王相公请便。”一副要将王迹扫地出门的架势。却听得王迹轻笑一声,那笑意竟饱含平日蕴果与自己闺阁调笑之际的宠溺之意。楼至心下疑惑此人心术不正,然则度其身份见识,却又不似登徒浪子,便疑心是自己离家多时,思念蕴果,是以将这大夫的话听差了。
王迹见他目光流转,便知他心事重重,当下并不理会,只从身后几案之上端过一碟点心递给楼至道:“先生请用。这是晚生连夜赶制的。”
楼至暗暗白了他一眼,心下想到:“观此人气宇轩昂,颇有男子气概,怎么行此庖厨贱业,可是看错了他。”谁知王迹竟如通晓读心之术一般,朗声笑道:“先生欲以此为朝食,倒是糟蹋了晚生的一片心意。”
楼至疑惑道:“此话怎讲?”
王迹并不答言,伸手在盘中捡了一颗递在楼至手上道:“先生一试便知。”
楼至本不予理睬,转念一想如今自己客居此处,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况且若这书生所言非虚,真是连夜赶制之物,倒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只得将手中的点心放入口中,谁知那点心入口即化,竟有一股昨夜昙花的香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入腹之后,紊乱的心神便逐渐安定下来,楼至甚是受用,正要在那盘中再捡一颗,却见王迹已经又放了一颗在自己手中,楼至被他看穿心思,倒起了任性之意,将手中的点心掷回盘中。
王迹微微一笑,却不予他一般见识,将盘子搁在几案之上说到:“这是我昨日为先生请脉之后所拟的方子,又观先生已经饱受思乡之苦,若再进苦口良药,恐怕心思郁结,所以尝试着制了这新鲜玩意儿,你若不喜欢,我便将方子改回汤剂也就是了。”
楼至闻言,顿觉此人心细如尘,倒是自己昨日行了那不争气的勾当,却怪在此人身上,甚为无礼,连忙躬身答道:“多谢王相公费心,如此甚好。”
王迹报以一笑,又从几案之上食盒之内端出一碗补药递与楼至,楼至心内暗笑此人竟与蕴果一般,非要自己饱食终日,便持了调羹,在他手中一试,却觉那汤药的香气好生熟悉,细想之下,原是往日自己与蕴果燕好次日所进的补药,不由脸上一红,将那调羹掷在碗内。
王迹见他如此,正色说到:“先生昨夜费心劳神,是以气血有亏,方才有那梦魇之症,一般成年男子难免有此勾当,况且观先生脉象乃受体内魔气所制,偶遇心魔激荡,必然难以自持,先生是聪明人,必知自己体质特异,不然如何以男子之身诞育麟儿?”
楼至闻言惊道:“你怎知……”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王迹笑道:“先生岂不闻医家百无禁忌,若连这个也看不出,晚生岂不是枉担了医者虚名?先生只管用药无妨,千万莫因自己体质特殊,便拘泥于那小儿女之态,若因为虚礼拖延了病症,岂不自误?到时非止先生贵体有损,晚生亦深为憾事。”王迹说到此处,满面关切之情尽现。楼至心内一热,不想此人竟能与自己交心相谈,便一口气将碗内的汤药用尽了。
王迹见他如此方笑道:“这才是,先生暂且调息,容晚生告退,稍后再来探视。”说罢朝楼至一躬身,转身离去。
待王迹离去,楼至又复倚枕躺下,细想那人相劝之言,自己诞育质辛之后,深居简出,从未陪蕴果在公开场合露面,就连质辛的存在也算是一桩江湖秘闻,虽知蕴果此举颇有相护之意,但自己到底因以男子之身诞育子嗣而深感羞愧,如今乍闻王迹好言相劝,不觉竟解了自己多年心结。楼至看了那几案之上的药糖一眼,捡了一颗在手内于灯下观瞧,更觉晶莹可爱,不禁放入口中,只觉那药糖的蜜意纠缠于唇齿之间,竟如自己所制的豆黄一般,楼至当日制那豆黄之时所思所想都在蕴果与质辛身上,想必此人制药之时,定是在思念亡妻,方能制出这股缠绵之意,楼至暗道此人竟与自己一般重情重义,不觉内心又与他亲近了几分。
☆、第八回
却说楼至在王迹的精心照顾之下,身子日渐大好,与王迹相处也不再拘泥,倒有了几分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之意,楼至婚后鲜少与外人见面,最多不过与自己两个同门尚有来往,但他师姐弟二人又皆以楼至已经出嫁为顾虑,不肯常来亲近。是以楼至深居简出,虽有蕴果质辛陪伴,仍不免寂寥之感,如今得了王迹这么个朋友,倒觉得新鲜有趣,王迹得空便与他谈讲医理,熟识之后,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渐渐无所不至,他云游甚广,兼之个性洒脱,颇有名士之风,遂能将各地风物、稗官野史讲得如茶楼酒肆之间的说书先生一般,常常引得楼至意犹未尽,只是他顾虑楼至病体初愈,不肯多与他盘桓,不过偶尔一谈,是以更觉有趣。
这日恰逢王迹坐馆去了,初春天气回暖,楼至正在百无聊赖之际,不知今日作何消遣以销永昼,却见度如何偷偷溜到他窗下,敲了敲窗棂。
楼至噗嗤一笑道:“好个出家人,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度如何对他打个嘘声说到:“快别问,跟我来。”两人行至花园隐秘之处,度如何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个剡冥,这几日缠的我一点儿空也不得,好不容易趁他上学堂去了,我方得了空来找你。我本不欲理他,可是转念一想,这孩子性子纯良,又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若是荒废了,倒是可惜了他。只是他兄长严厉,严禁他们习武,你没见他给他兄长请安的光景呢,活脱脱耗子见了猫似的,真是可怜。”
楼至笑道:“王相公再不是这种人,可见你是扯谎。”度如何嘻嘻一笑道:“哟,怎么几日不见,倒改了称呼?”楼至含嗔看了她一眼,度如何虽是师姐,无奈楼至是自己的掌门师弟,性子又稳重严谨,是以不敢多开玩笑,连忙陪笑道:“你道那王相公是谁,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呢。就是对我也只是客情而已,平日里遇见了我和剡冥,正眼都不瞧我们一眼。可见他对你必然敬重有加,是以另眼相看。”
楼至听说王迹如此看重自己,内心不觉一动,连忙一阵咳嗽掩饰过去了。度如何见他咳嗽便关切说到:“虽是初春天气,到底乍暖还寒,你可要保重身子才是。”楼至一笑道:“多谢师姐关心,我近日来可是大好了。只是初春往后日子越发长了,王相公又嘱咐我不要出门,仔细旧疾发作,是以镇日百无聊赖。不知师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营生以供消遣?”
度如何顽皮一笑道:“我还道你出阁之后性子越发稳重了,却原来比同门学艺之时还要淘气,此处风光与京城相比别有意趣,你来了数日,却只在学堂之内盘桓,不如咱们上山去,过了夜看了日出再下来,你道可好不好?”
楼至听说要在外面过夜,略略沉吟道:“这如何使得?要是给王相公知道,他虽然嘴上未必责备于我,心内必然认定我是个耽于悠游之人,若再染了风寒,倒更不好。”
度如何听见楼至如此在意王迹的感受,不由内心疑惑,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的交情,怎么说得如同旧相识一般,再忆起往日楼至对蕴果谛魂的在意,深为忧虑,但转念一想,师弟绝非水性之人,想必成婚以来皆以家人为重,不曾来往过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如今却难得与那王相公投缘也是有的。便释怀一笑道:“这个容易,我已经向剡冥打听清楚了,那王相公今日散了学便要去邻村出诊,听说是个弄璋之喜,看那光景,天明之前是断断回不来的,你我看了日出便下山,必定能赶在他之前回来,我临走时再嘱咐剡冥一番,便可以放心了。”楼至还想再说,怎奈渡如何一力撺掇,自己又不好拂了她的兴致,便勉强答应,一时间前面打听清楚王迹已经出门,两人嘱咐了剡冥一番,便动身往芙蓉山去了。
一路上渡如何说说笑笑,楼至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相陪,自己心内担心着此行若是被王迹知道甚为不妥,只因当日王迹对自己多有嘱咐“病体初愈,千万不可大意”等语,一面心下也同渡如何一样,疑惑自己为何此在意王迹的感受。渡如何见他心事重重,便不再说笑,说话之间两人便行至山顶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