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不能相信晏西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即便对于陈荣秋来说,“后悔”这个词也无法干脆地脱口而出。
他是想后悔的,他想象过留在N城的情景,并不止一次产生过向往;但他不能后悔,因为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有时候并非“是”或“否”两个答案就能够简单对应,面对多方的压力,它需要被调和、被兼顾,甚至被舍弃,没有契机,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后悔”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件奢侈品。
这意味着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有一项原本牢固的原则被抛弃;用原则换来的东西,本身就非同寻常。
陈荣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后来并非无法理解当初晏西槐坚持让他回国的理由,但晏西槐的这句话无疑是将他的所有理解都拂开,而后告诉他,是我错了。
这样简短的四个字,几乎直接将他的心结抚平。
晏西槐说:“我意识到有一句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陈荣秋的脊背一瞬间有些僵硬。
晏西槐说:“我很爱你。”
陈荣秋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有些红,眼白处几条骤现的血丝清晰可见,唇角紧紧绷着,过了一会,才微微弯了一下。
他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的。”
他们站在步道上,不远处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墓区,一眼望去苍翠而祥和。
晏西槐抬手,把陈荣秋唇角勉强弯起来的弧度抚平。
“因为你很难过。”晏西槐说,“我又让你难过了。”
“吴姨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从前没有对你提起。”他说,“这是主要目的。”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很爱你。”
他重复了一遍。
“我渴望你能够敢于多相信我一些,”晏西槐说,“没有什么比它更直接了。”
陈荣秋的唇角轻微颤抖。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只可能是晏西槐。
他并非是会将烦恼、苦闷、难过藏在心里的类型,只要对象是晏西槐,陈荣秋不会更愿意剖开自己的心,但前提是,这些烦恼、苦闷、难过与晏西槐毫无关联。
他还在N城读书时,日常产生的负面情绪,因为他毫无负担地让另一个人与他共同承受,压力会相对应地减少一半;但如果这样的负面情绪因为晏西槐而来,他只会在自己的消化中,承受加倍的侵蚀。
因为他不敢确定晏西槐是否会因为客观现实的理智考量再度将感情舍弃。
他坚持让陈荣秋回去,是因为陈荣秋需要承担的责任比他们的感情重要,而面对将晏西槐完完整整从死亡线上抢回来并且失去生命的长辈,陈荣秋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自己退后了一步。
他因为再次意识到自己在晏西槐心中的顺位产生一些情绪上的波动。
而晏西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陈荣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笑了一下,说:“当初你教给我的,我照做了,但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满意。”
多年之前,晏西槐曾经在劝他离开的时候,曾经评价陈荣秋的感情观过于理想化。
陈荣秋爱一个人,就会让他在自己这里拥有独一无二的优先权,谁都不能越过。
但现实中怎么可能事事如愿。
他希望陈荣秋对待感情能够理智一些。
多年以后,晏西槐说:“对不起。”
“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陈荣秋看着他,肩膀放松下来,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
晏西槐嘴角露出一抹笑纹,他说:“保罗告诉我,与其思考如何组织语言让对方具备更多的安全感,不如每天给他一个吻。虽然他大概率是在跑火车,但看在有几分道理的份上,我决定照做。”
陈荣秋没忍住笑了。
保罗是Y大心理学教授,法国人,与晏西槐关系很好。
陈荣秋说:“他竟然有及时回复你的时候。”
晏西槐顿了下,无奈道:“不,这次的回复间隔了四天。”
陈荣秋闻言更是满眼笑意,不知道是在笑保罗的事,还是在笑晏西槐刚才那句话,但肉眼可见的是,刚才萦绕在他身周若有若无的阴霾在此刻已经被尽数扫开,晏西槐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所以,给我一些时间,”晏西槐的目光很温柔,“试着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而陈荣秋迎着这样的目光,轻轻笑了。
他说:“好。”
晚饭是和吴过一起吃的。
对方抽空一下午陪他们过来扫墓,虽然本人并不在意,但晏西槐不可能没有表示。
他定的地方,一间私房菜馆,三人进门的时候在走廊里遇见了陈荣秋一个朋友,陈荣秋才知道这地方的老板正是他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只不过两人各自身边都有人,也就适当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
席间气氛很不错,三人都不喝酒,但陈荣秋和吴过都不是话少的人,反而因为各自的身份地位很健谈,什么话题都能聊上几句,一顿饭下来,倒让吴过对陈荣秋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临要离开时,刚才遇见的朋友过来请陈荣秋,他想了想,与晏西槐和吴过说了一声,自己过去打个招呼。
有人过来上了茶,留在包厢里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吴过才问道:“你回来是为了他?”
吴过,还有其他一些在国内,平日里与晏西槐也有一些联系,关系可以算得上近的人,在得到消息之后,都想不明白晏西槐为什么会突然回国任职。
他离开二十多年,不算开会回来的频率甚至达不到一年一次,P大政策开出的条件对于在Y大待了十多年的晏西槐来说并不具有太大的吸引力,因此他选择回国,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
吴过在看到与晏西槐一起出现的陈荣秋时,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理由。
晏西槐看他一眼,片刻道:“他情况特殊,有些话别乱说。”
“放心。”吴过什么不明白,就说,“飞羽的事解释清楚了?”
晏西槐说:“怎么?”
吴过道:“你们现在和先前相比就不是一个状态。”
像是两人之间不易察觉的隔膜被消除,相处时再没有先前见到的隐约的滞塞感,反而浑然天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关系不一般。
晏西槐说:“分析得不错。”
吴过说:“你是没注意到婚礼的时候,我印象太深了,所有人都向你和飞羽抛花瓣,他也捉了一捧,但没动,只是看你。”
“我当时在他身后,”吴过说,“今天一见就认出来了。”
晏西槐放下手里的茶杯,听他说完,闭了闭眼。
他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当时会场那样大,但晏西槐的注意力自从找到陈荣秋的位置后,就一直放在他身上;对方的姿态神情、一举一动,都被他时刻关注着,他知道陈荣秋只是看着他,却不确定自己该如何面对对方,只不过本能地在宴会开始时安排好周边的人和事,寻着陈荣秋略显仓皇的背影去了露台。
对方指间明灭不熄的一点星火,晏西槐至今无法忘却。
两人之间的事情吴过不清楚,但晏西槐神情有些变动,他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陈荣秋回来的时候,吴过正提到P大的八卦,晏西槐端着杯茶默不作声地听,看在陈荣秋眼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一回来,话题有人接下去,没留神就持续了一路。途中陈荣秋不时对上晏西槐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表面平静,心尖上却像是落了一片羽毛,不着痕迹地让他心头发痒。
痒意在家门关上时达到顶峰。
晏西槐先于他进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茶几上,陈荣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过去,手臂穿过他的腰侧,从身后抱住了他。
被抱住的人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握住了环在他腰间的手,笑问:“怎么了。”
陈荣秋的声音有些懒散:“你怎么没说今晚这地方的老板是你……”他卡了一下,无所谓道,“……什么亲戚来着。”
晏西槐任他抱着,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表舅的孙子,关系挺远了。”
陈荣秋靠着他的脊背点点头,不知怎么就有些不着调:“我这是被平白降了一辈,老师,当时我还没敢信,你说,要这么算,我该叫你什么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正在思考,没过多久又笑了起来,说:“叔叔吗。”
晏西槐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说呢。”
陈荣秋与他对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狂笑。
晏西槐无奈地看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捞住他搂进怀里,听他气息不匀,乐不可支:“照这么算的话,悦然岂不是要叫你爷爷了。”
莫名其妙被当了爷爷的人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掐着人的下巴去看他,似笑非笑说:“你考虑清楚。”
陈荣秋就着这个姿势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注视着他的眼睛,漫声叫他:“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