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是隔壁张大娘家年纪轻轻的小儿子起了急病去了,家人正在哭丧,沈凭栏淡漠地使他关紧了门,嘬了口茶,问道:“外头如何了?”
赵逸愁眉苦脸道:“那蛮人说来就来了,前些日子还被拦在涌兴关外,昨个就神出鬼没出现在伊州城下,那些驻守伊州的酒囊饭袋们懒散惯了忒不经吓,现在正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少爷……哎!反正不会是这么个不成器的样子。”
沈凭栏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些事就不必再提,外头乱,你万事要小心些。”什么家国兴亡权势交替,都比不上这粗茶淡饭的寻常日子,眼下正是小夕还阳的要紧时刻,他哪有心思去管别的事。
赵逸连忙点头,“少爷你也是,尽量少出门。”
沈凭栏看了他一眼,道:“后院还有空房,要不,你搬进来罢,省的惹出别的乱子来。”
赵逸点头又摇头,眼神有些复杂,尽管掩饰得极好,还是让沈凭栏看出来了,他道:“就不麻烦少爷了,我,我还是住在外头较好,反正离你们也不远的。”
沈凭栏没有强求他,提起篮子转身去了厨房,从最里头的柜子里搬出个陶瓷罐子,在快见底的罐子里轻轻舀了一勺,和着热水兑好,端进了卧房。
小汐正打着呵欠在床上翻身,软被在蹬下床那一刻被沈凭栏一手接住重新盖在了他身上,他温声叫他:“小汐,小懒虫,起来了。”
小汐哼哼唧唧埋着脸,他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苦味瞬间沉下脸,他两手敲打着床,“我不喝我不喝!”
“乖,张嘴!”
“哥哥,我又没病,你为什么要给我喝?”
“你不懂,这是上好的补药,喝了他对身子有好处的。”
“那你为什么不喝?”
“哥哥身子比你壮,不需要再补。”
小汐噘嘴道:“可是,可是这药我喝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用啊,就不能换一种吗?”
“不能!”沈凭栏态度很强硬,诱哄道:“喝了它,哥哥就给你炖鸡汤喝。”
小汐还要再辩,暗暗在两者之间比较了会,便不情不愿捏着鼻子将那碗飘着怪味的药悉数喝光。他吐了吐舌头,把光底的碗给他瞧,摇头晃脑像只小狗讨赏,沈凭栏满意地抚摸他的脑袋,夸道:“真是个乖孩子,哥哥最喜欢你了。”
外头乱的很,就连隔壁都是鸡飞狗跳沸反盈天,关上门抵不住那些嘈杂声声声传入耳,躲在屋子里都能听到那妇人和他男人吵架,一会儿是叫嚷那男人被狐狸精迷走了魂彻夜不归干脆和离算了,一会儿骂他儿子满嘴胡话不务正业就想着要和那道士们装神弄鬼……
小汐那爱热闹的性子,还听得很起劲,沈凭栏拽都拽不走,以前他白天会去学堂上学听课,自眼睛看不见事物了,处处不便,每天呆在家里由沈凭栏亲自教他。他乖乖坐在沈凭栏双腿之间,手被他带着在宣纸上游走,小汐以前的字也是他教的,小巧玲珑的字方方正正似印在雪白的纸上,烟霏露结,离而不绝。可现在怎么都写不好,弯弯拐拐如游蛇,他不吭声,秀眉紧皱,沈凭栏知他难过,随丢了笔在他耳边念书给他听,小汐很懂事地一字一句学,稚嫩的声音听得沈凭栏心一阵阵抽痛。
他记起很久以前,小汐还很小很小,跟着他四处颠沛流离,行至荒野,拉车的马尥蹶子死活不肯再走,已是日暮快要天黑,无奈之下只好在荒郊野岭露宿一晚,猝不及防之下他们没带多少吃食,包袱里只有一块硬邦邦的馒头,还是小汐中午吃剩下留的,沈凭栏只好让给他吃,可小汐却是十分乖巧推辞着要哥哥先吃。两人你推我劝,皎月月圆月缺一遭都没填饱肚子,你看我我看你,对视着突然就笑了。小汐这么贴心的孩子,他是怎么能狠下心来这般算计利用他的!
沈凭栏不敢去瞧他,小汐摇着他的手问:“哥哥怎么不出声了?”
沈凭栏干笑了两声,继续念道:“春未绿,发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叶,两处沉吟各自知。”
小汐不知其解,懵懵懂懂跟着念了几句,便是呵欠连天,他身子自小就弱,这段日子更是十分嗜睡,这些天梦魇少了,坐着就能睡,若是沈凭栏不叫他,他能酣睡一整天。沈凭栏轩昂魁伟雄姿英发,虽弃戎多年,身上的肌肉虬结犹在,他整个人靠在结实的胸膛上,知道沈凭栏不会同他计较,手更是嚣张,在他身上乱摸着,“哥哥,你许久不曾打拳了。”
往昔无聊时,他常吊在沈凭栏手臂上缠着他施展拳脚功夫给他看,他习不得武,倒是爱看别人舞刀弄枪,沈凭栏那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风姿,手持一杆□□,天旋地转银枪乱舞,在梨花树下回首对他一望,能勾走他三魂七魄。
☆、第九章
皓月当空,已临近子时,倒斜的墙上人影幢幢,汉子放下肩上的担子,坐在颓垣断壁下,翻出卖剩下的饼就着凉水大口吃着,家门就在不远处,他却实在是走不动了,外头正在打仗,物资短缺,因此这生意格外好,到了临夜还有人哄抢,卖了一天的饼,汉子难得出去下了回馆子,喝的不省人事不知天地几何,以至于大半天还在街上跌跌撞撞到处乱晃。
忽感脸庞有寒风袭过,似利刃刮蹭,汉子猛地清醒,四下环顾一圈,暗骂怎的走到这才死了儿子的老寡妇这来了,真是晦气,抬脚欲走,只见迎面走来一少年,身姿绰约,霞姿月韵,顾盼烨然,汉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暗叹这等美人莫不是谪仙下凡,怪不得脚似灌铅,浑身气血都不通畅了。
汉子哪见过这样面貌好的人,登时手脚不自然,一双大手更是无处安放,那人笑吟吟靠近,汉子口干舌燥,思忖这大晚上的,貌美少年还在外头乱逛,万一遇到什么流氓可不得了,当下决定要提醒他,只是还未开口,一阵疾风打在脸上,他下意识闭眼,迷糊间瞧见那美人只离他几寸近,胸口一痛,他瞪圆了眼往顺着那纤细胳膊下一瞧,热血喷洒了一地,身上也平白多了个窟窿。
……
月白风清,夜阑人静。
沈凭栏只在门口朝里看了几眼,便转身离去,小夕最是爱无理取闹,每次见到他都要因小汐与他大吵一通,既是如此,还是少见为妙,彼此耳根落得清净。
离了后院,以往那翻箱倒柜的声音就该从紧闭的屋子里蹿出来,这回倒是没了。沈凭栏心道,莫不是对他说的千言万语奏效了?晓得安分不再招惹是非了?若真是如此,他就要烧高香了。
后院这几日静的过分,沈凭栏有些不安,自小汐屡屡受他欺扰,他沉着脸警告他后,便很少进门去瞧他,不知他在里面如何了,是否真的痛改前非,是否还是不知悔改执迷不悟,暗算着要害小汐。
沈凭栏折回后院,愈靠近那间屋子心愈不安,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是心神不宁,食指碰到木门,贴在上面的黄符抖了抖,门倏地打开,一阵打着旋的小风撩起沈凭栏的衣袂,黑影飘飘而来,离他一步之远悄然顿住。
小夕呆了呆,脸上堆满笑意:“哥哥。”
几日不见他似好的很,沈凭栏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淡淡地问道:“这几日可好?”
“好!”小夕抿着嘴,沉默片刻,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哥哥,这些天我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他到底对咱们有恩,总归是我要对不住他,所以我不能再想着要做些伤他的事了,哥哥,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不会胡作非为,你,你就原谅我,别恼我了。”
乖巧可怜的模样好生招人疼,他言辞恳切,险要声泪俱下,沈凭栏心头一动,逐渐心软,说道:“你能想明白就还是好孩子。”
小夕很激动,飘忽忽冲到他面前,“以前的事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那哥哥还喜欢我吗?”
他身上腥臭刺鼻的怪味叫沈凭栏鼻头一皱,急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暗道看来是他多虑了,愣了愣道:“……喜欢!”
小夕欢呼了声,叫道:“我就知道哥哥是骗我的!那哥哥还是最喜欢我最爱我吗?”
沈凭栏咳嗽了几声,道:“小夕,时候不早了,哥哥该回去了。”
小夕脸上笑颜立马烟消云散,拆穿道:“你是急着回去瞧他睡得安稳可否吧,放心,我说了不会再捉弄他是说到做到,你的心肝宝贝,我再不会碰他,保证他在十七岁之前完好无损,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沈凭栏一噎,道他是又在无端吃醋胡搅蛮缠,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对他的话只当是耳旁风,叮嘱他好生歇息切勿多想,转身关上门往卧房去了。
小夕恨恨地看着还微微震动的房门,终于忍不住将他床上那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个底朝天,实在不解气又去掀案桌,一脚踢开木门,将门上赫然贴着那几张龙飞凤舞的鬼画符悉数扯下来,撕了个稀巴烂,再垫到脚底狠狠踩了几脚。
还阳之日指日可待,又有充足的阳气供他吸食,普通震邪慑妖之物已奈他无何,这一屋子所谓的法器早已成了摆设,他凭空变出几张符纸随手一撒飞到门窗上,一切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