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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 (云雨无凭)


  “慢点啊你。”江菱月抚着他的背。
  他手是不经意带着力气的,因此不足够温柔,年少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大概是因为在外边儿奔波辛劳了太久。
  盛星结结巴巴:“别拍我,让,让我缓缓。”
  他肩胛骨抻平了睡衣的背面,整个人有些落寞地趴在被子里,这一缓就是几分钟,等江菱月关了房门过来,只见床上的人已经轻吐呼吸,睡得昏昏沉沉了。
  第二天,秦妈帮着收拾了水和干粮,天是晴暖的,盛星要由轮子陪着,去千秋山上最香火旺盛的寺里。
  “江先生不去吧?”秦妈询问盛星,并且,顺手拾掇着桌上吃过早饭的蓝花儿碗盘,她念叨,“今儿稀饭还成吧,您都没剩下半碗……过些日子天暖了,我把这各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一晒躺着舒服……”
  盛星转过身去,他往窗户外头望,眨了眨眼,冷着脸回答:“他不去。”
  秦妈把碗盘都拢着了,举着红木头的托盘,往外头走去,她瞥盛星两眼,又静悄悄退回来了,仰起张衰老的脸,说:“我是不知道什么事儿,可您犯不着,不管他怎么得罪您了,您都用不着这样。”
  早晨的太阳是斜的,泛一种带着冷意的清光,洒在地砖上头,盛星继续冲着镜子,把衣领理好了,他穿着青色暗花的袍子,套一件儿墨绿色的马褂儿。
  腰里佩的是一块白玉两面雕刻的鲤鱼,拇指大小;是不便穿西式衣服爬山的,另外,盛星去寺里,总要舒适自由一些,他不愿意穿得拘谨。
  轮子挎着包儿在等了,盛星坐到约好的洋车上去,轮子也坐洋车,从这儿,再往前一截儿,就要开始步行了,那时候,琼城的繁荣喧嚣与凄苦无依,都会渐渐落入脚下,千秋山这座还未春来的丘陵,像是个自然而立的皇位。
  江菱月读了小半本儿书,秦妈煮的面条儿配酱,王晓阳吃过了瘾才慢悠悠离去,江菱月抢着要收拾,于是秦妈也不拦着,她居然还试探着,带了怒意:“盛先生不太高兴,你是不是惹了他了?”
  “您放心吧,谁惹他我都不会惹他的。”江菱月站在灶台前边儿刷盘子刷碗,低沉着声音,说道。
  他生得俊俏又挺拔,抬起眼睛来,瞧了眼墙上贴的旧年画儿。
  秦妈话痨,凑上去,说:“他是个好人,昨儿晚上吧,饭给你专留的,还特地嘱咐我多切点儿肘子,他是可怜你了,你别不知足吧……”
  秦妈虾米般的眼睛,以混沌的姿态望向江菱月,可江菱月眸子被睫毛轻掩,一张干净脸庞上,是淡漠又自然的表情,他薄薄的嘴巴一抿,盯着秦妈的眼睛,问:“你是他的谁?”
  声音像是闷在云里的雷,又是风穿透竹林的声响,也似乎比江流还深沉,含着浪涌漩涡的鸣叫,是神人在抚弄新做的琴……
  江菱月轻笑着眨眼。
  秦妈只能躲闪,她厮杀中前进的生命,忽然像断了根弦,败落着,因此撇过脸去,说:“是盛先生的仆人。”
  “他别扭自然有他的原因,我控制不了他,我只能看着,这和我没关系,你不用怀疑了——”江菱月说。
  “我老了我当然会死,他一个孤儿,我不能看着别人欺负他……”秦妈是倔强的人,她静默着站在灶台边儿上,看院子里长了新芽的树。
  江菱月手法从容地,刷洗盆里的盘子,他看见那盘底“景德镇”的落款,看见了流畅的青花儿,看见了盛星的脸……
  他忽然就慌张起来,回过身,佯装安静地攥紧了那只盘子,冲着秦妈,轻声说:“我没欺负……”
  “我还能真的质问您不成?我就跟那当妈的一样,”秦妈伸手把盘子夺去了,她卑微地躬下了腰,继续刷着碗和碟,又说,“您看书去吧,不用忙了。”


第九章 局上白日黑
  这条街上种鸠摩罗什树,走进来,寂静得像是荒野,大概是时辰还早的原因,路边酒馆、舞厅大都暗着灯,理发店铺门边,有飞旋着的三色柱子,咖啡厅的橱窗里,是穿高级服装的、浓妆艳抹的妇人。
  事实上,这里原本就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后来,赌场酒店坐落,这才招揽了众多服务给有钱人的生意,成了一条表面优雅寂静,内里喧哗沉醉的街道。
  江菱月只揣着江莲香送的几根金条儿,这便是他全部的赌资,有些昏沉,大概是由于和盛星没来由的关系模糊,可也脑子灵光,他期盼着运气眷顾,把赃物置换成更多的金钱。
  他知道盛星一大早就上山去,虔诚地拜佛了。
  风吹着树的干枝,吹着那些飞速滋长着的嫩芽,江菱月拐了个弯,往巷子的深处去,太阳从云朵里钻出来了,眼前顿时一片明媚的黄,这太阳,显然和冬天不同,似乎是带着新鲜气息的,一个新的太阳。
  找见了一间不大的赌厅,门前有专程开门的人,楼下卖小菜和黄酒,以及汤面等填肚子的吃食;玩乐要上二层,江菱月一开门,闻见憋闷太久因此诡异的烟味。
  灯火通明,盛酒的杯子摇摇晃晃。
  “先生,金花儿。”迎面撞上个穿蓝色布衫的男人,黑瘦,细长眼睛里闪着精光,他带着笑意,示意江菱月。。
  耳朵里喧嚣着堆积筹码的声音,大概是氛围所致,江菱月动了动肩膀,他淡然,问:“不搞鬼吧?”
  “都是不认识的,咱玩儿小的,乐呵乐呵,不搞鬼。”男人伸粗糙黝黑的手,扯住了江菱月的袖子,攥紧了。
  脚下头是黑色瓷砖,踩上去是酒汁脏污铸就的黏腻感觉,江菱月跟着那男人走,他甩开他的手,轻声笑起来,说:“您别拽我。”
  一桌四人,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剩下的是个肥胖高大的生意人;江菱月自然不是为了过瘾或是致富,他想想,自己是为了销赃。
  “说是一回生,咱不用太老实吧,先熟悉熟悉。”江菱月并没有太多赌博的经验,可对他读书的脑子来说,这倒不是难事;社交他不在行,可耍嘴皮子在行。
  生意人睁开了豆子样儿的小眼睛,忙点头,说:“哎。”
  而那蓝布衫子,看上去不是弯弯绕绕的人,他总大喜大怒,此时蹙了眉头,大约是嫌弃江菱月啰嗦,他整理了一下坐姿,这下,稳着声音讲:“下注吧各位,天都黑了。”
  叫牌喧哗和酒杯撞击,伴携着,是包裹欲望和轻浮的声音,江菱月自然明白江莲香的金条不是赃物,可他又不敢过分确定,且心底里对姐姐赌着一口气,那尚且就当是无处可去的赃物吧。
  以往,轮子路上不聊天儿,他只顾着听吩咐,今儿是看出来盛星心情低落了,于是凑上去关心一句,问:“先生,怎么看您不太高兴呢?”
  “我没事儿,去寺里,得平心静气,我乱想,没有目的地想,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盛星低下头,瞧着脚下面的圆石头,他弯着嘴角,露出一个尽是苦味的笑。
  轮子自然直来直去,有时候特迷糊,他点点头,说:“寺里是要静心的。”
  盛星往前走,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些什么,他看见了杏儿树,还未开花儿,因此只有些灰色的,弯曲的枝干,太阳光洒在眼皮上,这上山的路,慢悠悠走了很久。
  轮子把铝制水壶递上来了,说:“喝点儿吧。”
  “你收着,我记得前边儿有泉。”
  事实上盛星一直以来并不虔诚,可这回,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儿,因此,要处处讲究了,他带着轮子穿过一丛刚出嫩叶儿的树,往沟壑里边走,脚下石头滚落了几颗,轮子慌忙说:“您小心!”
  “我没事儿……”盛星已经站在土坎下边儿了,他仰头看着轮子,轻着声音,微笑,说,“找着了。”
  泉在一滩冰冷细腻的泥中泛起,还是初春,因此十分细少,小小的一股,正飞溅着,窸窣冒出来;水打在手上了,冷得彻骨。
  盛星趴下去,白手把水捧着,慢悠悠吞了一口,冷水沾在嘴巴边上、脸蛋上,正略微地泛着光泽。
  他说:“是冷的,可不冻人,而是凉快。”
  是午后了,盛星在洼地里站着,正接受林间洒落的阳光的洗礼,他脸庞俏丽端正,笑一笑,温温柔柔得好看,像新酿的蜂蜜沾着米糕,凑到人嘴边儿上了。
  轮子,往后退了几步,他瞅着愈加开阔的蓝天,忽然就有些兴奋了,喊道:“爷,咱要到了……”
  盛星往上爬,轻快地将那个洼甩在身后。
  看着了被发着嫩叶的树木笼罩的寺,也叫千秋;白天里,因此正热闹着,从各路来的人们,携心事或者愿望,求一份遥远的慰藉。
  街上多了人,太阳逐渐地偏着,赌厅的红色玻璃,被阳光晒透了,因此像沾了染时间旧色的血迹。
  蓝布褂子瞪起了眼,他一发信号儿,就从各方来了几个灰头土脸的混混,扳着江菱月的手,将他推到赌台上去了。
  扑克与筹码,散了满地,在红色玻璃的晕影中,亦像是沾染了血色。
  “愿赌服输。”蓝布褂子揉着鼻尖,从腰里拔出匕首来,他按着江菱月的肩膀,刀尖抵在江菱月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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