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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 (云雨无凭)


  没有富人消遣的舞厅,只紧密错落着全城最廉价的妓院们,那门后头掩藏的不仅仅是虚假入耳的笑,还有残暴和买卖,及太多悲惨的生命。
  江莲香就是悲惨生命中的一个。
  自然,她似乎是虚伪,也或者是顽固,因此丝毫不觉得自己悲惨;江菱月挤过熙攘的人群,无视鼻息间廉价香粉的浓烈气味,春宵阁二楼的走廊里漆黑,散发着奇怪的霉味儿。
  一张大开的门,里头有个姑娘抬起细胳膊,她媚笑着,轻飘飘冲江菱月喊:“进来吧,先生。”
  江菱月在走廊尽头转了个弯儿,一堵小门,里头电灯还亮着,床上躺着的男人浑身酒气,鼾声震天。
  江莲香正披着件陈旧的花布夹袄,靠门框站着,她皮肤有些干涩,因此太厚的粉在脸上,像张面具。
  “挺好的吧。”江菱月说。
  “弟弟……”江莲香呆住了,她吐去了嘴边的瓜子皮,也不欣喜,只是很惊讶地说,“回来了?我挺好的。”
  江菱月皱了皱眉头,他往屋里瞧去,然后点了点头。
  江莲香舔了舔玫红色的嘴巴,她进房间里去了,捧着张凳子出来,说:“你就在这儿坐着吧,里头太乱了。”
  “莲香,我有点儿钱了——”
  “留着娶媳妇儿啊,我习惯在这儿呆着了,别劝我,我死也是死在这儿,我乐意……”江莲香按着他的肩膀,说,“坐吧,坐下。”
  江菱月深呼一口气,他仍旧站着,说:“这儿没什么好。”
  “我去哪儿?你跟我说说,我上哪儿去?谁要我,谁能理我……在这地方,不如人就不如人吧,我觉得还挺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挺好,江菱月细瞧,才察觉江莲香蓝色旗袍遮掩的是一具细瘦的躯体,他自知聊不下去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的劝诫。
  姐弟两个人,面对面站,江莲香悠闲地将瓜子儿塞进唇缝里,侧过头去,吐了满地的皮儿。
  江菱月咳嗽两声,他没留意,江莲香就递来一个袋子,一摸,里头是金条。
  “哪儿来的?”江菱月惊异。
  江莲香低笑:“偷的。”
  她晃动着高挑细瘦的身躯,转身进房间里去了,又回头看了江菱月一眼,蹙着眉头,说:“别留给我了,你拿去吧,进赌场也成。”
  终究,江菱月揣着几根金条儿挤出春宵阁,他被夜风吹得鼻尖发凉,皱起眉头,眼睛有些痒。
  要步行回去了,江菱月一刻也不想耽误,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总有群居者的一点特性,表现之一是,这落寞的一刻,他开始思念盛星了。


第八章 酒醺梦语侬
  从远处来了盛星的旧友,一个叫李云换,一个叫王晓阳。
  江菱月进门前,就听见正屋里猜拳的喧哗声音,夜已经深了,天还泛着寒凉,因此风冻红了眼角鼻尖。
  “江先生,”秦妈从厨屋里探出脑袋来,扯着喉咙喊,“愿意进去和他们一块儿吃,还是我给您拿到房里去?”
  “我不吃了吧。”江菱月站在院子当间儿,往灯火通明的正屋里瞧。
  隐约听着有人说:“菜不菜啊……歇着吧……”
  秦妈不罢休,她穿着件灰蓝色的夹袄,急忙摇摇晃晃上前,睁着那双弯曲混沌的眼睛,在黑夜里,看向江菱月,她说:“吃吧,盛先生特地嘱咐给您留的,都是好菜,我还熬的小米儿粥。”
  江菱月不推辞了,他搓了搓手,弯起嘴角和暖地一笑,迈开腿往厨屋里去,又说:“不回屋了,我就在您这儿吃吧,谢谢了。”
  天上,月亮成了淡黄色的半圆,像快糕饼
  灶台里是红黄相间的火焰,正蔓延在干枯木柴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一盏电灯不足够明亮,也像是一团火,暖融融地悬挂在头顶上;擦得洁净的灰色灶台,上边儿搁着现切的、肥瘦相间的酱肘子。
  还有酸菜烧豆腐,以及一大颗埋在熬白菜里的猪肉丸子。
  江菱月扯了张小凳子来,坐下了,他伸手去烤火,咬了咬牙关。
  秦妈说:“别看白天里暖和了,但是这晚上还是冷得摸不着边儿……盛先生来了两个朋友,在喝酒呢,我这儿还有,喝吗?挺好的好酒,不是二锅头。”
  一口热粥下去,脊背都暖烫起来,江菱月抬起头,漆黑的眼看着秦妈,说:“不喝了,粥就挺好。”
  他一手举着碗,一手攥筷子,算不上优雅讲究,可曾经很长时间,江菱月总这样过日子,因此十分习惯了。
  “您是当兵的?我儿子也是当兵的……”秦妈在江菱月身边儿跪下,整个人陷进一堆干麦草里头,她使着火棍子,顺口说来。
  江菱月舔着嘴角上的粥,说:“我不是当兵的,就是给当兵的做过事儿。”
  “想想就知道,您那么多学问,舞枪弄棒多没水平,还是念书最好……”秦妈说起话来,总四处延展内容,因此没完没了了,她又颤抖着从草堆里起来,找凳子来坐,把菜碟子往江菱月近处扯,干脆地念叨,“吃吧,快吃……”
  盛星吃喝猜拳到半夜,留声机正在放女歌星的胶片,李云换走了,王晓阳要留宿,他是个做水果买卖的商人。
  轮子在屋门口揽住了江菱月,他总一副天生的憨厚笑容,躬着背,说:“盛先生说,让王老板到这厢房里睡,别的屋没打扫,睡不了人。”
  江菱月早知道盛星今儿怄着气,可他猜不着自己该睡哪儿,于是蹙起眉,轻声问:“我和那客人我俩睡?”
  “那人醉醺醺的,明儿个得把被单什么的都洗一遍;您和他躺一起可不得受罪?”轮子忽然转头儿跑了,跑进正屋里去。
  没一会儿,盛星抻着腰出来了,他喊:“秦妈。”
  “回去吧,回去吧,别冻着!”秦妈还在拾掇碗盘,她举着铁勺出来,大声劝阻。
  “秦妈,我说个事儿,你让江先生睡我房里吧,我晚上就在正屋睡了,我不想动,累了。”他喝多了,因此说话一句句往外蹦,这样瞧着,到是种别样的可爱与直爽。
  江菱月站在门边儿上,远远望见盛星穿着衬衣西裤回屋里的背影,这样子瞧,更端正了,也更瘦削了。
  像白色锦葵,正迅速在漆黑的夜里盛开,甚至要覆盖漫天星斗的光华,并且,送来悠长的、惹人微醉的香味儿。
  盛星拎着一袋子的钱来了,脚步轻快地进来,把那包银元扔进了江菱月怀里,说:“自个儿保管吧,都是你的世故人情,可别拉我上贼船。”
  江菱月掀了被子坐起来,说:“脾气不小……”
  盛星穿着身素色提花绸子睡衣,他磨磨蹭蹭上前,又别别扭扭跪坐到床边儿上去,这才问出口:“没把姐姐领回家么?”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江菱月只觉得心口上置着一盆温水,被打翻了,温婉和暖地流;大概是由于江菱月平日里都莲香莲香地喊,不说姐姐。
  回来路上的真切思念,在淡薄之后又迎来了一个顶峰。
  “她不回来,说这辈子都待在那儿了。”
  “只要活得下去就行了,她自个儿不愿意,你也没辙是不是?”盛星伸手锤着自己的膝盖头,他明白江菱月今儿去春宵阁干正事儿了,因此也不想没理由地埋怨,他这人,一码归一码。
  江菱月盖了盛星一床软绵绵的鹅绒被,他挑了一个角,捂到盛星身上去,真切地问:“你还不回屋?不是懒么?”
  “又不懒了。”
  盛星身上有酒气,但并不浓烈了,大约是洗漱完了的缘故,他颊面上还泛着动人的红色,神志有点恍惚,因此说起话,轻飘飘不响亮。
  江菱月猜测了大半天,说话有些迟疑:“你是不愿意陈岳敏给我送东西?你想想,他我又管不着,那些穿手下可一个个有枪呢,咱俩得活命吧。”
  “我没不愿意,不关我的事……”盛星又气急了,皱着眉头,把被子往江菱月身上扔,那袋银元也往江菱月身上扔,还有床脚布口袋里的几根儿金条——
  盛星咬着牙,气急败坏地问:“你上哪儿弄的金条?”
  “你管不着。”江菱月慢悠悠地说,然后,把金条儿和银元往一起装。
  盛星真的醉了,因此每一毫表情都藏不住,直接地写着脸上,他忽然光着脚跳下床去,没找鞋,就迈开腿走了。
  门一开,就闻得见外边儿风的味儿,秦妈睡了,轮子睡了,来吃酒的朋友也睡了;盛星抬起头看着当空一弯淡黄色的月,它嵌在密集明亮的星星当中,正顺着风的轨迹,摇摇摆摆的。
  似乎漆黑的天幕及屋檐儿是摇摆着的,躯体是摇摆着的,心脏也是摇摆着的……
  “你给我进屋。”江菱月踩着鞋跟盛星去院里,只盯着青黑色砖地上一双瘦削雪白的脚,他锋利的眉头一蹙,然后心脉慌乱绞缠着,把人扛回屋里了。
  盛星大喊:“别弄我,流氓!”
  江菱月正站在床边儿上,胸膛起伏着喘气;他高挑,又在外头练就了体力,扛个盛星自然不是难事儿,这时候喘气,大概是由于这头脑发热的冒险,或是路上真切的想他。
  盛星说着话的时候被口水呛了气管儿,忽然,就趴在床上咳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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