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月说:“服输行了吧,你放开我。”
他脸上沾了灰,大概是由于几分钟前的扭打,俊朗脸庞上,眉峰轻蹙着。
“污蔑要有代价。”蓝布褂子吭哧了一声,忽而更用力地瞪眼睛,他抬起脸去,看着江菱月的眼睛。
江菱月不够惊慌,他还是那样,有些焦虑地说:“我认输成了吧?你立马儿放开我,钱你全拿走,别拿刀子比划。”
蓝布褂子手劲儿不小,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安静得像光线中一根绒毛,又血腥得像那红玻璃……
他说:“这儿没人敢说鸯帮的弟兄出老千,嗯?”
江菱月难以描述那种疼,他皱起眉,接着,眼睛闭上了,脸皱起来,他没往身上看,可眼前是一片愈来愈浓的血色。
香烟味儿、酒味儿、楼下留声机里的歌儿、肮脏地板、硌人的筹码、赌台的脚、来去的脚步声……
全部的感官扭曲,然后混杂,甚至分辨不出闻见的是红色还是铁锈味儿,江菱月居然又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他摸到了楼梯扶手……
整个人,像是被压迫着,掉进了燃着红火的深渊里。
盛星趴下去,额头碰见了冰凉凉的地面,手心正朝上;他闭着眼,听得到着山间的鸟鸣声。
整个人被笼罩在金黄色的光晕里了,过午的千秋寺,正散着香油的奇异味儿,又有阳光的温度,因此不过于沉寂。
他缓慢抬头,望见了眼前飘散着浓烟的香炉,近处有僧人念经的声音,正与窸窸窣窣的风一起来,近了,又远了。
祈盼的不是康健也不是好运,跪拜的时间里,盛星像是跌进了白色的、浓郁的迷雾里,他什么都记不起,只是在一片意识的空地上软着脚打转儿,他尽力保持着安稳平和的表情,把越来越迅疾的心跳压下去。
可压不下去了,他找寻见一片柔薄温暖的佛光,想问的第一句,竟然是:“想知道我和他会有好结果吗?”
“他是江菱月,我是荍荍。”
是闻不见声儿的低语,大约只从心口上听得见,盛星嘴边这才漾起一抹春风样的笑,他没有答案。
密林内的千秋寺,任何时候都带着天生的隐秘感,即便如今清朗无云;春来了,一切植物是未生繁茂枝叶的,可它们带着充沛精神,正睁着睡眼,要迎来新一个四季的风霜雪雨。
出来了,轮子问:“您求了平安还是姻缘?”
“那你求了什么?”盛星伸脚,把硌脚的小石头踹开了,他反问。
“这不能说……”轮子抱着布包儿,沉默着垮下脸来,结果,又笑了,“我还是说吧,我求我别再这么穷了,要快一点儿成家立业。”
盛星安静倾听着他的话,矜持地点了点下巴,他钻进老旧的亭子里,坐下了,说:“咱吃点儿吧,吃完就回去。”
在此处,看见的是一副有晴空有红墙的山景,轮子也坐下了,从包儿里拿了烧饼来,有些硬,可盛星喜欢这种能嚼挺久的小吃。
掰碎了,一点儿点儿放进嘴里,一个饼子吃大半天。
还有颗橘子,盛星掰了一瓣放进嘴巴里,皱起眉头来,说:“酸的。”
“不至于吧,”轮子鲁莽地尝了一口,他惊异地说,“真酸……”
“你买的?”
“江,江先生买的,早上在家门口买的。”
盛星忽然愣着了,他立即伸手,又拿了一瓣儿来,细细地放进嘴巴里嚼,他半晌才回神,念叨着:“好酸啊……酸得牙要掉了。”
风徐徐过,太阳顺着轨迹,沉到天另一边去了;一切,都泛着山间特有的寂静清透。
只有盛星的心不是。
秦妈把手从水里拿出来,吸溜着鼻涕,她腿还在颤,因此走路比以往更慌忙。天黑了,盛星一进门,问:“饭做了么?”
“中午吃的面条儿,您也吃面条儿吧”嘴上说着面条儿,可秦妈又拽着凳子坐下了,她说,“我先洗洗这裤子,您要不去医院瞧瞧呢?下午的时候,我正要切白菜,就有人在那儿拍门,我还以为是您回来了……结果说江先生住院了,让我看看去,我一进去,好不容易找着,才知道他被戳了一刀子,人都晕了。”
盆儿里泡着条裤子,盛星这才瞧清楚,那水是腥红的水,带着冰冷血味儿的水。
“您给拿衣服了没?”盛星问她。
“医院有穿的衣服,这裤子什么的是大夫给我的,我寻思洗洗吧,都是新的……衬衣实在没辙了,包着了,准备扔。”
傍晚的风冰凉,盛星浑身冷透了,他低声说;“别洗,也不用做饭了,我这就去医院,轮子,叫车。”
地覆天翻了,盛星是那个虔诚的盛星,他忽然开始清晰地祈求,愿江菱月平安……
第十章 昼访陈公馆
不知道是哪位伤患的血迹。
盛星仅仅瞧见医院走廊里,有个妇人跪坐着,用粗布和水洗刷地面,水和血混合着,散起的气味,跟不久前秦妈洗衣的气味一样。
有回声,因此粗布摩擦洋石灰地面的沉重乐曲更响,是无节奏的,也是断续的,妇人用手腕蹭了蹭额头上的汗。
“就是这儿,别跟着我了,去买吃的……回家,叫秦妈给江先生煮点儿喝的,不要太咸,粥或者汤都行……就粥吧,就粥。”
轮子连忙猫腰,诚恳地说:“哎,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盛星清了清干涩的喉咙,他往门缝里瞧,并且十分惧怕地屏住呼吸了,轮子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了,那位妇人往前挪动了一小段,又继续跪坐,缓慢地擦拭着地面。
盛星进去了,他闹不清江菱月是醒着还是睡着,只得轻声,问:“你怎么弄的?”
“山上……还挺冷吧,吃了没?”
“是不是特疼啊?”盛星没理会江菱月的问题,他僵着手,想把被子掀开。
江菱月立马虚弱地喊:“别动别动……没事儿,你别动就没事儿。”
轮子来了,拎着水果和点心,他喘着粗气,说:“我这就回去了,已经给秦妈打电话了,她正做着粥呢。”
又一溜烟儿跑了。
盛星瞧着吊针管子里慢速落下的水珠。
他眼睛是红的,胸口忽然哽着什么,胀疼难挨,只得扬着头,低声道:“总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我去赌钱,碰着人捣鬼,我揭发他了,没成想他边儿上都是认识的混混,”江菱月沉思了一下,说,“是鸯帮的人。”
他眼睛有些肿,并且,面颊泛着病态的白色,舔了舔嘴巴,然后,十分痛苦疲惫地闭上了眼。
盛星心焦地询问:“喝水么?”
江菱月摇头。
“吃不吃东西?”
江菱月痛楚地皱了皱眉,说:“不。”
“知道是鸯帮就行了,你先睡吧,钱什么的当然用不着担心,你专心治疗就可以……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有轮子跑腿……还有啊,以后别去赌,外边儿太乱。”
“你别乱走,我还要跟你说,”江菱月平躺着,他动了动手臂,“今儿早上,我在外头买了橘子,你尝了么?”
“尝了,”盛星坐在床边儿上,他伸手,拿了轮子拎进来的一颗苹果,淡淡笑,说,“我去洗洗这个……给你吃。”
江菱月轻缓地摆了摆头,他问:“橘子好不好吃,甜不甜?”
盛星这样不算太近地瞧着他,头顶灯的光线昏黄,映得人面色更脆弱,江菱月伤得不轻也不重,他正刻意地找起轻松的话题,用疲惫的声音问话。
苹果只有一半儿是红的,盛星将它握在手心里,他轻声说:“橘子尝了,你少说话,橘子是甜的。”
盥洗室的镜子有些脏,盛星弯腰下去,他拧开铜色的水龙头,认真搓着那颗不小的苹果,清水潺潺往下流。
盛星长睫毛的顶端,滑落了一粒泪珠。
他没敢往镜子里细瞧自己劳累了一天的鬼脸,濡湿的手背去碰眼睛,结果把水弄在了脸颊上。
直至江菱月吃了两口粥睡着,盛星才敢掀去他身上的被子,夜已经深了,风掀着门窗,微小的声音也能入耳。
江菱月穿着医院里薄布料缝的病号衣裳,腰上鼓起一块来,盛星皱了皱眉,他伸手去接扣子,颤抖着,把衣服拨开——
伤口倒是瞧不见的,只有缠在肚子上的,很厚的纱布。
“轮子,”盛星开始许久沉默后的讲话,他细长的手指攥着扣子,帮江菱月一颗颗系回去,说,“你打个电话到陈公馆去,找凌莉润,说我明天去见她。”
轮子在边儿上站着,垂着手,问:“那我说您是去干嘛呢?”
“就说是重要的事儿,非见她不可……人命关天的事儿。”
盛星甚至知觉到了自己的冲动,可他不犹豫,更没可能懊悔。凌莉润总去会馆看戏,因此和盛星算是有几年的交情,是鸯帮的人捅了江菱月刀子,那陈岳敏的太太,当然能够说上话,想办法给个交代。
盛星面儿上总是温和的,这回,终于难以释怀,他抬起脸,看着头顶上圆形的灯,眼睛犀利又明亮,犯困地闪动了一下。
盛星只在病床边上上趴着,眯了俩小时,一早就回去换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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