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强捡起碰撞中掉落下来的一根不知是手是脚的残肢,连同死者生前的旧衣旧物一起抛了上去。他同三三爸及其他几人提起地上的桶,旋开盖子,围着柴堆将桶里的油和酒尽数泼洒在尸体和木柴上。
一切准备就绪,三娘怀里搂着三兄妹,按规矩不得不低声制止住他们的哭泣,老苏尼上前对着站在最首的阿措曲比和娘家黒彝们诵起《招魂经》②。直到这时,人群才渐渐停止了聒噪,伴随着空洞悠长的诵经声,村长带人点燃了柴堆的四角,烈火逐渐蔓延向柴堆的的中心,火舌舔舐着衣物和尸体,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腾升起的滚滚黑烟遮蔽了天空,气温骤降到了零下,雪还在不断飘落,却压不熄陈云旗心中的哀恸。他转头望望四周,围观的人们漫山遍野七零八落地站着,每个人脸上除了麻木再无其他神色。
巨大的熊熊火团在寒冷的空气中将远处的景色炙烤得恍恍惚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耳边响起了歌声。
那歌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哀伤,如泣如诉,用古老的彝语向逝者做着最后的告别。
陈云旗棉衣里面还穿着羽绒服,站久了却也冻得止不住颤抖。三三偷偷捏了捏他缩在袖口里的手指,悄声说:“是阿姆在唱歌。”
陈云旗脖子僵硬,眼睫被飘落的雪水浸湿,他看不清阿姆身在何处,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唱歌?”
“我也不知道,”三三贴近他答道,“他是我们村唱歌最好听的人,不管遇上什么事他都会唱山歌。”
尸体被烈火灼烤着,不时发出沉闷的爆破声,尸油在不断顺着四肢末端往下滴答,露在外面的双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缩蜷起,仿佛一对勾起的鹰爪。
李汉强仰头闷了一口白酒,被面前高温逼退了几步,回头嬉皮笑脸地对旁人说道:“刚才的声音是肚皮炸了吧?这会儿不知道烧的是肥肉还是瘦肉哦?”
丧礼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过程漫长难熬,陈云旗觉得自己裹在两双棉袜里的脚趾可能已经冻掉了。大火肆虐着将一切化为灰烬后,火势终于逐渐弱了下来。
除了留下收尾的人,其余闲杂人等都三五成群地离开往回走了。三三嘴唇冻得青紫,用颤抖的声音对挪不动步子的陈云旗小声说:“哥,结束了,该回去了。”
转身离开时,背后隐约传来村长跟阿措曲比的对话。
“骨灰要不要噻?要就帮你兜起来嘛!”村长提着个布袋朝阿措曲比问道。
“要个锤子,”阿措曲比朝地上啐了一口,“拿回去做啥子?又不能当墙灰抹,有个逑的用!”
回去的一路陈云旗沉默不语,三三见他头也不抬路也不看,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扰他,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走着,小心翼翼替他提防着脚下。
到了盛勤志家门口,陈云旗顿住脚步没有跨进去,转头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必须遵守的规矩?如果没有,我想回去了。”
接下来除了吃喝也没什么正经事了,饭陈云旗是不想吃,酒也不想喝,牌他肯定不打,打活牛太残忍他更是不想看。三三告诉他这么些人来了保不准要闹上一夜,他听闻更是决心要先回去,这一场闹剧他打心底里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了。
三三同意他的想法,陈老师是外来的人,尊不遵守规矩都不要紧,自己留下也帮不上忙,人多又杂,少了他们一两个应该不会引起注意。
两人打定主意正要离开,盛勤志兄妹却突然跑了出来,死命抱住陈云旗的腿,大声哭喊起来:
“老师别走...老师你别走啊,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陈云旗被吓了一跳,赶忙蹲下来询问。大哥盛勤勇此时不得不担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他勉强保持着镇定,对陈云旗说:“陈老师,爸爸说明早就让我们跟妈妈的亲戚走,可他们也不同意,刚才又吵起来了。”
第四十四章 信仰
“他们,他们都不想要我们...”
“别怕,有老师在。”陈云旗眉头紧蹙,一边扶起盛勤志兄妹,一边对盛勤勇吩咐道:“哪里也不要去!好好待在家里,有事马上来学校找我!”
憋闷了一整天,方才盛勤勇的话就像一根点燃的引线,让陈云旗心中窜起了一阵无名火,一双浅色的眼眸里怒意翻涌,他站起身拍开三三拉住他的手便要往屋里走,三三眼见拦不住,情急之下压低声音喝道:“陈云旗!”
陈云旗气昏了头,三三的喊声他一点没听见。他一把推开因为牌品差被赶下桌,正挡在门口发牢骚的李军,径直冲进了里屋。
火塘边围坐了一圈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什么,他怒气冲冲乍一进去,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刹那间都齐刷刷地望向他。
陈云旗毫无惧色,直冲蹲坐在草席上的阿措曲比厉声质问道:“三个孩子你到底怎么打算?”
早在他进门的时候,三三爸便似有预感为人正直的陈老师要发难,想阻拦却慢了半拍。阿措曲比刚跟老婆的娘家人争执过一番,正憋屈地生着闷气,突然又被一个外人在众人面前斥问,先是呆愣了半晌,继而顿感十分没面子,猛吸两口烟气急败坏地说:“卖了扔了杀了!老子爱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关你逑事!”
陈云旗狭长单薄的双眼寒光四溢,脸色冷若数九冰霜。他双拳紧握,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畜生...”
阿措曲比原本还有些心虚,见陈云旗先出言不逊,顿时觉得就算打起来自己也占理,便“哗”一下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算个几把!你再骂老子一句试...”
最后一个试字还没说出口,鼻梁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众人惊呆了,来不及作反应,只见陈云旗一个健步跨过火塘挥拳就揍了过来。阿措曲比也不是文弱之流,生的五大三粗,却没经住陈老师的一顿猛拳,愣是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翻倒在墙边抱头躲避,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三三也吓傻了,陈云旗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去拉,眼瞅着阿措曲比被打得鼻血四溅,他没命地扑了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狂躁的陈云旗,大喊道:“哥!别打了哥!”
陈云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像根本听不见三三的呼唤似的,双眼通红理智尽失,力气大得像头牛,拼命想挣脱三三的束缚。他侧身猛得一推,一把将三三推倒,又转身朝身下骑着的人挥拳砸下。
三三摔倒在一旁,一只手撑在了火塘里,掌心瞬间被烫伤了一片,他顾不上疼,爬起来再次扑过去抱住陈云旗,埋头在他背后哭喊道:“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别打了...”
屋里乱作一团,火塘上的水壶被踢翻滚落在一旁,盛着酒的瓷杯碎了一地。坐在草席上的人都忙不迭起身往墙边靠,生怕无故遭殃,屋外的人纷纷涌进来挤在门口围观,更有甚者还鼓掌叫好,唯恐天下不乱。
三三爸和李老七费了好大力气都拉不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直到哑巴加入,才把打急了眼的陈云旗拖到一边的草席上按住。他脸朝地被哑巴骑在了腰上,还扑腾着要起来,哑巴心急火燎地冲他“嗯嗯啊啊”着,指着靠坐在一旁的三三示意他抬头看。
陈云旗被百来斤的哑巴压得动弹不得,犹如一头被驯服的狮子还在做着困兽之斗,无形中炸起的毛渐渐服帖下来,继而理智也跟着回来了三分。他抬起脖子望向旁边,三三正捧着左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掌心又是碳灰又是红痕。
触目的伤痕刺痛着陈云旗的双眼,他脑中“嗡”地一声,终于在一片空白中回忆起自己方才六亲不认的状态,想起了身后隐约的哭喊声和推倒三三的瞬间。
陈云旗喘息着对哑巴说:“让我起来,我不打了,我要看看三三。”
另一边,阿措曲比已经被扶坐了起来,靠在墙角用一条布巾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每擦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村长一边收拾着地上的残局一边不住地叹气,“呦喂啊!这是做啥子嘛!有话好好说噻!”
阿措曲比被打怕了,一时也想不起再火上浇油寻机报复,陈云旗也没工夫搭理他,哑巴刚从他身上起来,他便一个翻身爬起来蹲在了三三面前,顾不上旁人的注视,小心翼翼捧起他受伤的手心,心疼自责地无以复加,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垂眸不断呢喃着:“三三...对不起...疼坏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三三爸被一时的混乱搅和地头晕眼花,也没察觉什么不妥。他也心疼儿子,在一旁语气生硬地问三三:“咋样?没事吧?”
三三连连摇头安慰着陈云旗和爸爸,“没事没事,就碰到了一下下,不要紧,涂点牙膏就好了。”
他又握了握陈云旗的手腕,轻声对他说:“哥,真的没事,别担心。只要你别生气了就行。”
听他这样说,陈云旗更是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大耳光。
他不想再在这里多作停留,牵着三三起身对众人说:“今天是我不对,冲动打人在先,我道歉。但盛勤志三兄妹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的妈妈才刚刚去世,这就急着把包袱甩了,不是人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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