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旗和三三带着三个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一时竟分不清这家究竟是有丧事还是有喜事。
新年岁首,原本安详喜乐的气氛变得沉重又匪夷所思。
陈云旗站在院子中央,忽感脸上有点潮湿。三三轻轻拽了拽他衣袖,示意他抬头望向天空。
“哥,你看。”
烟花易冷,绚烂的夜晚过后,天云山间纷纷扬扬飘落起了细碎的雪花。
第四十三章 火葬
天云村处在庆口河峡谷和高山峡谷中间,常年燥热缺水多风,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冬季很少会下雪。
这场雪来得突然,大家停下了匆忙的脚步和手中的事务,纷纷抬起头望向天空。
零零散散的细小雪花纷纷落下,触地即融。三三的睫毛被打湿了,他揉揉眼睛呼出了一口白气。
“好冷啊。”
他这么一说,陈云旗才感觉到今天真是出奇的冷。他把三三的双手捂进自己掌心,捧到嘴边呵着热气,又怕人多眼杂被注意,将搓暖了的手放回他的衣服口袋里,轻声对他说:“进屋吧。”
屋里盛勤志姐弟还坐在火塘边埋首抽泣,三娘和哑巴媳妇在一旁边烧茶边耐心安慰着。看着三个可怜的孩子,陈云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他们忘记了昨夜的情爱,顿生的变故让每个人心中都百感交集。
大家就这样相对无言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个早已尘埃落定的坏消息。
直到正午时分,外出寻人的大队人马才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归来的人和马都挤在院子里,大家都累得够呛,一个个冻得直跺脚,纷纷掏出烟来互相点着,能进屋的进屋,进不去的就蹲在墙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阿措曲比在三三爸爸和李汉强的帮助下,把马背上的尸体卸下放在院中间。那尸体被破衣烂衫从头到脚包了起来,陈云旗离得远,只看清露在外面的一只没了鞋的脚掌,沾满了污泥和血水。
阿措曲比家所有的酒坛子、酒桶都尽数端了出来,男人们喝着酒暖身,听村长安排着接下来的工作——有负责准备烧尸所需的木柴和物品的,有负责跑腿去请“苏尼”来做法事的,还有负责打牛的。
彝族不兴土葬,皆是一把火付之一炬,连骨灰都不需要留存。天云村除了盛勤志兄妹,没户口的还大有人在——他们的人生省略了诸多繁琐的章程,没有街道办和户籍警上门检查登记,没有刑侦人员会来查明死因。他们出生不需要被许可,读书不需要有身份,结婚不需要宣誓登记,死亡更不需要声明和缅怀。
盛勤志的妈妈属于非正常死亡,除了火葬之外,还需要请巫师到家中驱邪。按彝族丧葬传统,丧家要杀牛以殉死者,同时款待参加悼念的人。一牛一羊一鸡三样为佳,有些黒彝地区的丧葬则以杀牛多者为荣。
对面山上死者的娘家人也在这时赶到了,十几个黒彝无论男女全都缠着头巾披着蓑衣,肤色一个赛一个的黑。他们打着彝语同阿措曲比和村长交谈着,陈云旗听不懂,只从他们的表情和口气中察觉到谈话的气氛似乎很紧张。
三三在一旁压低声音朝他解释道:“他们在怀疑盛勤志妈妈的死因,认为是阿措曲比打了她逼死了她,吵起来了。”
以陈云旗对阿措曲比平日的耳闻和了解,他认为这是极有可能的,甚至就是事实,可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仅凭阿措曲比一张嘴,想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所有人也奈何不得,除了不痛不痒地咒骂一番,那些黒彝也只能妥协,挨个儿辨认了一遍尸体,就全都坐到里屋喝酒抽烟去了。
原本就狭小局促的几间破屋子里挤满了人,厨房的灶台上三口锅都煮着肉,盛华娟作为家里的长女,被指使着跑前跑后端茶送饭。堂屋的四方桌上李军已经吆五喝六地加入了打扑克的阵营,花花绿绿的小面额钞票胡乱扔了一桌。屋子里酒气熏天乌烟瘴气,盛勤志哥俩躲进卧室蜷缩在床上不住地抹眼泪。门外没有几个人在乎他们惦记他们,也没有人能让他们依靠。他们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更不知过了今夜,明天又该何去何从。
看着眼前有些荒诞的一幕,陈云旗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天实在太冷了,三三冻得直哆嗦,陈云旗干脆跟三三爸打了声招呼,准备领他回去添衣服。
出了屋门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不高,头发有些长遮住了眼睛。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有几分俊俏,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衣,手里抱着一捆柴正要往厨房走,见陈云旗垂头丧气地出来,便主动朝他打起招呼。
“你是陈老师吧?久闻大名!”
陈云旗听他讲话带几分斯文客气,便友好地冲他点点头,“嗯,你是?”
那人一笑,露出两颊俏皮的酒窝,“我是阿姆斯哈。”
三三跟着补充介绍道:“哥,这就是阿姆,我们村的’歌神’。”
陈云旗听过几次这人的名字了,依稀记起他就是要带三三出去打工的那个人,于是伸手跟他握了握,说:“今天太冷了,我带三三回去加件衣服再来,回头聊。”
阿姆拦住他说:“这么远来回一趟怪麻烦的,我家就在隔壁,不嫌弃的话,我回去取两件衣服来给你们吧。”
三三还穿着单鞋,陈云旗也不忍心让他路上挨冻,闻言思忖了片刻也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跟三娃儿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他笑道,“我先去把柴放下,你们在厨房等着,守着灶火别冷到了。”
两人坐在灶前帮忙照看着柴火,总算暖和过来些许。很快阿姆就抱着两件灰不溜秋的长棉衣回来了,递给他们一人一件穿上,满意地打量着说:“怎么样,这衣服暖和吧,我们工地上发的,我凭关系多要了一件给我爸。”
棉衣的款式有些像过去的军大衣,属于劳保用品,里头的棉花实打实的厚,暖是极暖的,就是穿在身上特别沉重。三三个子小,一穿上就被压得看不见人了,陈云旗替他把衣领折了折,又帮他挽起一节衣袖,这才将他的脸和手露了出来。
陈云旗一边整理着三三的大衣,替他把扣子直扣到了下巴,一边朝阿姆问道:“早上你也去找人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姆盯着他对三三过分亲昵的举动一时移不开眼,半晌才回过神,“哦,去了。”
他本懒得说细节,又听见三三跟着问:“在哪里找到人的啊?”于是轻咳了几声后说:“我们分成了好几队找,沿着她跳下去的崖口往下,在快到老鸦嘴的一处断崖边发现她的。”
阿姆边说边掀开一口锅盖,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炖肉直皱眉头。
“找到的时候人都凉了,摔得变了形差点认不出,就剩半个脑壳,脑浆子都空了。”
三三听得直倒吸凉气。
陈云旗默不作声地抽出一根烟递给阿姆,没想到阿姆竟然摆摆手说:“我不抽烟。”
陈云旗作罢,护着火给自己点烟。阿姆一直盯着他看和三三来回看,眼神中似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很快又正了神色说:“我出去帮忙了,等下火葬你们得参加,别走远了。”
他指指那口大锅,“多喝些热汤,我们这里好些年没这么冷过了。”
陈云旗没胃口,他盛了一碗肉汤让三三喝了,自己出门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尸体还摆在院里,他绕出了门,碰上李老七正捂着肚子往里走。
李老七脸色铁青,大冷天里额头竟冒了一层汗。陈云旗见他眉头紧锁似有不适,赶忙问道:“老七哥你怎么了?”
“唉,胃子又痛了,”李老七弓着腰看起来十分痛苦,“我回来休息一下。外面准备得差不多了,幺儿你帮忙把人喊一喊,趁早烧了完事,太冷了太冷了,我们都遭逑不住了!”
陈云旗也顾不上回击他对自己戏谑的称呼了,连忙扶着他进屋,给他倒了碗热水。
这家里到处都是人,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李老七蹲在堂屋的角落喝下了热水,这才感觉稍好了些,便叫陈云旗帮忙找来三娘,吆喝着喊人们出门。
一众人吵吵嚷嚷你推我搡地出了屋朝火葬地点走去,小孩子们夹在人群中奔跑嬉戏,大人们手里还抓着没舍得放下的瓜子边走边嗑,一路上若不是那位苏尼大声诵念着《指路经》,还有三兄妹被埋没在吵嚷中微弱的哭泣声,不知道的会以为这是全村出动要去参加庙会。
陈云旗带着三三走在最后,他伸手掸掉落在三三头顶的雪花,无奈地说:“能不去吗?我一点都不想去。”
三三理解他的心情,懂事地哄着他说:“不行的呀,进过这屋的都得去。没事的,我陪着你呢。”
火葬的地点就选在了盛勤志妈妈一跃而下的山崖边,空地上已经横竖交错着按“井”字型架好了柴堆,一旁的地上扔着些破旧衣服和几只塑料桶。彝族火葬讲究男性死者的柴堆要搭九层,女性则搭七层。尸体是娘家人抬过来的,大伙七手八脚把支离破碎的尸体推上了七层高的柴堆,动作丝毫没有避讳,仿佛那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身,不是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而只是一堆毫无用处的破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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