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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踏春 (窥花客)


  虽然这使唤人的口气好不客气,秦揽月到底不敢得罪,一面于前边引路,一面又吩咐小僮前去寻人。
  且说万红庵自封了鸾镜君,搬进宫中停云轩居住,便把他使唤习惯的贴身小厮翠岫、朱琛都带去了。他本就是个好侍奉的主子,并不多事,轻易不肯罗唣别人。所以寻来寻去,最后只拎出个往常给万红庵伺候笔墨的小厮,名唤晓霭,领了过去。
  孟银砂在先前万红庵住的屋子里盘问晓霭:“那烂娼平日里都如何使唤你的,又有甚上不得台面的癖好,做过哪些下滥事体,都一一与我讲来。”
  晓霭虚岁十七,还不大醒世,听得孟银砂这一连串的刁钻质问,颇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照实答道:“红相公性情温软,极少唆使人,我以往只给他磨墨铺纸,侍奉他作画写诗……他兴致来时也教我写字,仿着他的来。倒不曾见他做甚么下滥事体,反倒对我们仆僮也体贴得紧,不少……”
  “够了!”孟银砂厉声喝断。她亲历亲为走这一遭,可不是要来听这些浑话的,“你这贱仆,也不过和他蛇鼠一窝,就替他包庇着吧!”
  晓霭不知哪处失言触怒了贵客,只得慌忙跪下,噤若寒蝉。
  孟银砂在屋内疾步盘旋,心底一股业火难消,想自己难得出宫一趟,难道当真要无功而返?随手扯过些屋内摆设,胡乱摔砸撒气。
  忽然撞着那搁鞋的架板,一脚踢翻,看着散落满地的鞋屐,却不由惊异地瞪大双目:“这些鞋履,为何、为何右脚前端都被收窄,做成了如此怪异的形制?”
  晓霭朝她目光看去,了然道:“小姐有所不知,红相公右脚有疾,曾被截去小趾,所以他的鞋履全要将右脚前端裹拢一截,方才合脚。这些鞋履都须着人订做,是整个洈邑城里独一份的形制。”
  孟银砂听得身边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震得她头昏耳聩。她脑海里浮现出孟柯人捧着只缎子鞋,眼神无比痴迷的情境,不禁心乱如麻,太阳穴处嗡嗡作响。
  难不成,那下滥胚不仅蛊惑父皇,竟将自家小弟的魂也勾去?仅这念想一动,就让孟银砂骇得一颤。万红庵毕竟是孟谌亲封的鸾镜君,倘若孟柯人苦心思慕的人当真是他,不但更难将他从宫中翦除,届时两人相认,还不得使父子不睦、宫闱失宁?
  绝不能让此事发生。孟银砂眼神一黯。不能使他二人相认,也必须将万红庵这根肉刺拔去,以绝后患。
  思虑良久,孟银砂看向地上还兢兢战战跪伏着的身影,计上心来。
  晓霭家境贫寒,打小便被卖进园子里做事。他姿色平平,手脚又有些蠢笨粗憨,便是做粗使仆役也不讨喜,平日里没少挨打挨骂,遭人奚落冷眼。可别看他面貌平庸,身量倒是纤长柔软,竟和万红庵有几分肖似。
  孟银砂踱步到晓霭跟前,缓缓蹲下,伸手将他下巴抬起来与自己平视:“我且问你,你在这园子里被人驱使、当牛做马十来年,可曾想过要走出这园子?”
  晓霭不明所以,直愣愣地看她。
  “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要享荣华富贵,食玉粒金莼;也对着人呼来喝去,任意支使?”
  他眨了眨眼睛。
  “这些我都能给你,但我先要从你身上讨一件东西,你可愿意?”
  就像中了蛊,或是被甚么邪祟驱使,晓霭重重地点下了头。


第十三章
  自春日筵之后,万红庵便再未见过孟谌。或者说除了翠岫和朱琛,他连其他宫人都少见。
  新封鸾镜君时,众人倒还趁新鲜,赶着尖儿来巴结逢迎过。后待到小半月过去,也不见君王宠幸或召见他,便也各自散去。看不似个有前程的主子,服侍的宫人对他逐渐也不大上心,遣派的事都刻意拖拉推诿,总是寻着空子就要跑一边去偷懒躲闲。
  万红庵自然对这些瞧在眼里,不过从不发作,反倒常遣散随从自顾自地在宫苑间安步徐行,倒落得清闲。
  他所住的停云轩名字风雅,到后才知是一处荒僻居所,离嫔妃的宫苑和皇帝寝宫都千远万远,可见孟谌打一开始对他就不曾上心。
  停云轩近旁倒有一处栖凤台,还有个望鹤亭,俱是观风景的好地方,乃他平日散心最爱的去处。再过去几步便是椿萱宫,相传是孟谌留予先太祖皇帝与先皇太后颐养天年的居所。
  孟谌少年时便随父亲孟元晖南征北伐、出生入死。这天下,是他孟氏从前朝手中夺过来的;他的王霸之道,亦是踏着父亲的血肉、母亲姊妹的尸骸走出来的。想当年孟元晖攻伐跤州时腹中一剑,被戳了个对穿,却是硬捱到一战告捷,待收兵锣响才扑地而亡;母亲孟华氏在孟谌袭进青州时被敌军围困,为不使他忧心,带着两个姐姐从百尺城楼上跳下。
  传令兵送来双亲与姐姐的死讯时,孟谌正在复州掠地,竟一泪未洒。
  后来孟军兵临洈邑城下,前朝末帝严焕自愿纳降,将帝位禅让孟谌,以保举氏安康。孟谌却不顾众谏,一意孤行将严氏一脉尽数屠戮,削株掘根。
  登基后,孟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宫内大兴土木,建下这椿萱宫,不但宫墙修得恢弘,宫内摆设陈饰也一应俱全,华美精湛。平日里时时见着宫人进出打理,却从未见谁入主。据说是孟谌为弥补没来得及侍奉双亲的憾恨,才修了这宫殿,只当他父母姊妹都还健在,安居在此。
  万红庵对此倒不以为意,甚至颇为鄙夷。这世间屋瓦房舍连活人都遮蔽不及,怎还要匀出地给死人居住?当真是不食肉糜。
  所以宫人虽千叮万嘱,视椿萱宫为禁地,教他千万不可僭越,他却浑不放心上。
  椿萱宫白天倒是热闹,总有宫人往来进出,每到黄昏却都人去宫锁,只留下寂寂一片园林。万红庵便常趁这时机偷溜进宫墙,游荡戏耍一番。倒也不是他顽劣,只是这宫苑内有一处芙蓉池,池内锦鲤数千,池旁又遍植各色花木,像极他幼时家宅的庭院,每每见到,便不由留恋起来。他在其中也不做别样事,无非是发呆出神,在池边一坐便是半晌。
  这一日万红庵于黄昏时潜进椿萱宫内,倚着池边一块巨石看游鱼觅食,看得乏了,便打个小盹,心内嘱咐自己人定前必要归寝。却不想入了梦便由不得人,一觉酣睡起来,竟是华月高升,萤火宵行也不察觉。
  直至鼻间嗅到一股极浓烈的酒气,万红庵方才惊醒,迷离的双目先渺望四周,尤浑浑噩噩。忽地一个激灵,赫然发现自己身前竟立了个人。


第十四章
  那人身形高大威严,似座玉山立在面前,一步一步从树影里走出来,皎白如练的月色将他的轮廓映得无比分明。
  “陛、陛下……”万红庵嗫嚅着,困意消散殆尽,立马仆跪在地蜷成一团,“小人误闯禁宫实非有意,还求陛下恕罪。”
  良久,上面才传来一声冷笑,声音阴沉:“并非有意?我看你在此处,睡得倒是安适。”
  万红庵一个哆嗦,手脚并用地匍匐过去牵住孟谌衣角,哀求道:“小人一时愚顽,才犯了禁忌,念小人初犯望陛下从轻发落,过了此番绝无下次……”正说着额前散发却被孟谌揪起,将他一整张脸带了出起来,仰头朝上,正对着惨白的月光和孟谌那张愠怒的面孔。
  只见孟谌眉头狞结,眼眶赤红,倒不似因万红庵作气,而是先前心绪曾有过大起大伏,还不及平复。又嗅他一身的酒气,猛辣刺鼻、恶浊冲天,要放寻常万红庵必然已被熏得昏阙过去,而今只得瑟缩强忍。
  万红庵被酒气熏得将要翻白,孟谌却不欲放过他,倾身俯近,吐出的气息全喷在他面上:“罢了,你新来的,这宫中的规矩大约是不晓,朕今日就亲自教授你。”说罢一手提起万红庵后领,又一手揪着万红庵发顶,将人在地上拖行。
  那一头乌丝被拽得七凌八乱,万红庵惨叫连连,若是旁人大约已心生恻隐,孟谌却任着耳边哀哀乱嚎,丝毫也不为所动。
  万红庵整张面目都扭在一起,眼角泌出几滴泪来,心知自己是撞上了刀口。孟谌平日虽也阴鸷严厉、不假辞色,但尚知道分寸,并不轻易发落人;而今这般暴戾凶恶的模样,分明是先前黄汤灌得多了,酒疯无处去撒,要拿人作发泄。
  这常人撒起酒疯,也是时常要见血落红、闹出人命的,何况他现下应承的是一个帝王的怒焰。万红庵不禁一颗心提到嗓眼。他手脚被拖地上磨破了几块,也顾不得了,巴巴附上前抱住孟谌一只脚,颤声讨饶,脸贴在那小腿肚上乱蹭——以往被恩客耍弄得很了,他也是这般告饶,却不知此招放孟谌身上会否奏效。
  大抵是不奏效的,只见孟谌眼里闪过一抹厌色,扬起手欲挥下。忽然他眉头猛地一蹙,嘴角绷紧,揪扯着万红庵的手都骤然放开,捂住胸腹,似在强忍着什么。万红庵也觉出异常,赶忙爬将起来搀扶住孟谌:“陛下可是有恙?”
  孟谌还未及回应,甫一张口先吐了个昏天黑地,秽物黄汤如河道溃堤似的倾泻在脚边花丛灌木上,几乎将他胆汁呕出。万红庵在他身侧一下一下地为他抚背,待他吐完,又使衣袖将他嘴角溅染的秽液擦净。孟谌挥臂甩开他,却不想将自己甩得一个踉跄,就要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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