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呵,无非都是些吸血的蝇虫蚊蚋,见个人得势便把口器巴巴凑上前去,贪图着分一杯羹。万红庵心下这般想着,面上也不禁败露了鄙夷神色。孟谌如何个敏锐的人物,自然察觉,便拿着奏疏探他话道:“怎的,你有何不同见地?”
万红庵见孟谌脸上并无任何不虞神色,便大胆道:“严大将军此番固然居功甚伟,只是若褒彰太过,助长其气焰,难免怕功高震主。”
“如此,该作何处置呢?”
“依小人之见,不若明举暗压。严玉郎此人本就颇有虎狼之心,陛下还当提防为妙。”万红庵一边说着,一边心道枕旁风果然吹得如此轻易,也难怪古往今来那些权臣奸宦都要通络后宫,当真是个捷路。
“好,”孟谌点头,面上似是嘉许,却忽然将万红庵一把推下地去,勃然作怒,“好个倌儿出身的贼奴!朕许你几分薄面,竟然就敢蹬鼻子上脸,妄议朝政,离间我等君臣之谊?”
万红庵不提防间被吓破个胆,立马匍身叩头,又去扯孟谌衣角央求饶恕。孟谌却将他一脚踹开,头也不回地负手而去。
其后不过几日,就听宫人传来严玉郎被册封平棘侯的消息,又赐金印紫绶,掌管京畿兵马,一时间风头无二。
第十九章
孟谌自那日含怒而去,又是一连数十日不曾涉足停云轩,几乎让万红庵疑心自己此番是真触到逆鳞,彻底没了转圜。
长日无聊,万红庵便也只在四处的亭台榭苑间赏花折柳、观鱼喂鸟,权作个消遣。不多时就将这南里的几处宫苑摸个通透,连哪处的假山里有黄鼬做窝,哪片莲叶下最是群鱼拢聚,他都知个一清二楚。
这日他也是倚在那长廊边上闲极无赖,扯半把草叶编了个花环,没甚意思,本当起身回轩,却不知从哪处传来一串清脆铃声,霎时来了精神。这铃铛声欢腾响亮,隔着大半条回廊仍能听着,万红庵以为是哪家宫人饲喂的猫儿狗儿,喜滋滋地循声而去,打算捉过来好生薅弄一番。
不成想刚拐过回廊转角,就正迎着人打了个照面。
这鼻对鼻,眼对眼,两相会晤之下,竟是一个喜,一个惊;一张脸红,一张脸白。
万红庵满脸欣喜,伸手就将来人牵住:“瞧我逮住个谁,晓霭!你怎的也入了宫?”
也无怪万红庵这般激动,他在这深宫冷院里居留久了,除去翠岫、朱琛还说得上话,所遇皆是些疏离冷漠、逢场搭戏,连个说体己话的也无。偶然撞见个故人,自然是喜不自胜,就要把身子往人跟前凑去,又把人双手握住,只想亲亲热热地叙一番旧。
却见晓霭脸色煞白,像是断没预料到会遇见他一般,别别扭扭地将手抽出,与他拉开几步距离,好一会儿才支吾着叫上话来:“红、红相公。”说着似还遗留着往昔当小厮的惯性,躬身就要向万红庵行礼。
万红庵连忙托起他道:“我俩现今都不在弁华园中,你也不是我的粗使,哪里还要这般拘束?”又端看晓霭一身珠玉锦缎,好不气派豪奢,戏谑道,“我看你而今比我还富贵发达,说不得还要我来拜你哩。”说着要朝晓霭下拜。
“相公莫调笑我!”晓霭慌忙倾身过来搂扶住万红庵,这才把两人距离又拉近。
待得晓霭面色渐渐平复,不再局促慌张,万红庵挽着他一边腕子,柔声寒暄道:“你是几时入宫的,我去之后,园子里一向可好?”
晓霭正要答复,廊外却遥遥传来寻他的声音,立时又见他紧张局促起来。
万红庵瞧在眼里,觉出些端倪,关切道:“何人在寻你,你可是不想他找到这处来么?”
耳听得那寻唤声越来越近,晓霭也愈发焦躁难安,他浑身止不住似的打颤,腕子上的金铃也随着一阵叮呤作响。万红庵挽着那只膀子也冒出汗来,在层叠的绉缎上晕开暗花。
晓霭别开眼道:“我、我还有事,今番轻怠了相公……来日再请罪罢。”说着就慌慌张张想要奔离。
要说这晓霭也是万红庵手把手教导过的。先前在弁华园中,万红庵写诗作画,晓霭便在一旁磨墨铺纸。因见着这孩子孱弱可怜,万红庵有心提携他,教他识得点诗文,又亲手执着他练字。可惜晓霭确无慧根,虽然将万红庵的笔迹摹了个十分相似,却不通生气,一点灵韵也无。他唯有一样好,就是装不下事,心内如何作乱全写在脸上,现下这般仓皇不定的模样,又如何能瞒得住人?
愈是这般,万红庵愈是不肯放过,揽住他道:“晓霭,你可是有甚难言之隐,还不能与相公说吗?”
晓霭慌着抽身,几乎是惊叫起来:“放开我——!”
还不待万红庵反应,先有一道身影奔将过来,将他重重推开:“放开他!”
这力道狠辣无比,还当是个练家子出身,恰就使万红庵那截柔软的腰肢撞上回廊阑干,痛得他眼前一阵泛黑。
万红庵捂着伤处,滑落到地上,虽不能掀开衣襟查探,他也知那处必定已是撞出淤血,青紫一片。他龇牙咧嘴,半乜着眼睛向上看去,只见那罪魁祸首已搂了晓霭在怀中轻声抚慰,好不温柔缱绻。
“太子殿下。”万红庵强忍着疼痛出声,还挣扎起来想要行礼,却不想一个颠扑又跌了下去。
看着万红庵伏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孟柯人只冷哼一声:“这些虚与委蛇的礼数便不必了,你只须记着,以后再要动晓霭半根寒毛,必教你百倍奉还。”
“殿下许是误会了,我与晓霭……”万红庵急着辩解,孟柯人却不耐听他那套说辞,粗暴打断道:“够了,少在那里胡叫乱叫,你当暗地里的勾当,就没人知晓么?做尽了恶毒下滥的事体,还要在这儿楚楚可怜地装样,多看你一回都是烂我的眼!”说罢将晓霭搂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远。
眼看着二人身影隐没在回廊尽头,万红庵觉着眼眶酸涩胀痛,抬手一抹,却原来泪珠子已浸湿满脸。
他原不是受不得辱骂的,在弁华园那时,不知捱了几多嫖`客的欺凌侍弄,更下作粗鄙的话他也听过,更欺辱人的手腕他也尝过,孟柯人这点又算得甚么。他只是受不得委屈罢了。凭什么平白无故,就要受他这一通奚落?他自觉不是个良善之辈,却也没生出过歹毒心思,戕害无辜之人,怎就值得被指着鼻子,这般羞辱?
万红庵思来想去,怎个也想不明白;那泪珠更如滚泉汩汩涓涓,任他抹花了脸皮也揩不干净。又想到自入宫来所受的诸般冷遇苦楚,索性放开了嗓子,嚎啕一场。本就是入暮时分,在这处荒僻的回廊更是冷清,无人听他劝他,唯有廊边的游鱼将他滴落到塘里的泪珠吞下,沉入碧波深处。
第二十章
哭过半晌,虽然胸中仍有一口意气难平,倒也不似先前滞郁。万红庵自觉情绪已平复稳妥,待回屋后见到翠岫、朱琛面透红光,还能与之谈笑:“怎的,你俩个撞大运啦?笑得连牙都要掩不住。”
二人相视一眼,纷纷从袖子当中掏出个物件,献宝似的托到万红庵面前。只见一个手里的碧玉镯子,水头十足、青翠欲滴;一个手里的泉客珠串,圆润晶莹、流光溢彩。万红庵接过来透着光端详,也啧啧称赞:“嚯,这是哪个宫里的贵人打赏,恁个大方?”
翠岫掩嘴笑道:“说是贵人,其实还倒是个故人。”
“哦?”万红庵脸色微微一变,朱琛却不察觉,接着话头道:“相公可还记得弁华园里的晓霭?他以往总为你洗笔磨墨的,而今可算混出头,也不知祖上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来依傍上太子,对他千般宠爱。今朝早些时辰太子在鼓乐亭里为他做宴,凡帮衬去了的宫人皆有赏赐。”
“物件是好的,你们且收着罢。”万红庵嘴里如此说着,面上却十分冷淡,将珠串镯子都抛还进二人怀里,像是会烫手一般。
二人见了也察觉出不对,面面相觑,在那里挨肩摩脚。终是翠岫大方一些,凑前去窥着万红庵的神色试探:“相公可是不大爽利?”
“哼,我倒是爽利得紧,只要你们不在我跟前叨念那遭瘟的太子,我就爽利得紧!”万红庵别过脸去,本以为心绪早已平复,可甫一想到先前回廊的那通遭遇,眼眶不禁又要泛热。
朱琛心思不似翠岫缜密,也不看万红庵那面色如猪肝已十分难看,还大喇喇拿话问他:“相公是同太子生了甚么闲隙?我听人道太子虽个性莽撞,却也秉性刚直、体恤下人,不是个难相与的人物。”顿一顿又道,“你瞧晓霭那个小厮出身,太子不还疼惜得紧,真个要将人捧上心尖。”
这话却不知是刺激到万红庵哪处,使他骤然发狂似也,眼眶瞪得通红,厉声叫嚷道:“是,他人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合该是我下贱,卖皮肉的出身上不得台面,忒忒去人天潢贵胄面前现眼!”说着就对二人一通乱攮乱打,要将二人撵出屋去。
翠岫、朱琛面对这骤然而来的疾风暴雨不知所措,只好慌忙避开万红庵拳脚,抱头护腚地奔出门去,一边嚷着:“相公疯耶,相公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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