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府逃出之后,万红庵只能撑着街墙缓缓前行,绵软的右脚在地上拖下一路血痕,他却毫无知觉。
在街头流落了三天,他已从复州步入到毗邻的司州境内,亦是京畿洈邑的所在。他蓬头垢面、满身污秽,又拖着伤残的右脚,几与乞索儿无异。此时天气已渐入冬,白日还能从日头里取些暖意,夜里却是寒风呼凛,打在身上不逊钢刀刮骨。
入夜后万红庵仍行在街上,彼时万籁俱寂、萧索空旷。伤口处已有化脓迹象,许是受了感染,他一阵头昏脑胀、神志涣散,最终力不能支瘫倒在一间荒废的破庙门前。
此间破庙原先应当是香火鼎盛过的,香炉里都还堆积着厚厚的香灰,只是荒置已久,幔帐被虫蛀得朽烂,佛像也金身脱落,露出了下面的泥胎。万红庵没由来回想起往昔同严玉郎交好时,俩人也曾到庙里进香供奉,听他许下那些天长地久的鬼话。
那时两人还欢情正浓,复郊有座了缘寺相传灵验,万红庵便兴致勃勃硬拗了严玉郎带他去。
去倒去了,可正执香于佛陀跟前许愿,万红庵心内却又犯起踌躇。他自忖此身胸无大志,而今又是双亲俱健、衣食无忧、良人在畔,可谓今生夙愿已了,还许甚杂愿?偏头瞥向闭目虔诚祝祷的严玉郎,忽然又有些悸动不已,心道自己此生再无它念,那便求菩萨佑玉郎身体安康,来日高官厚禄、平步青云罢。
似是觉察到身侧目光,严玉郎甫一祝祷完便也偏头看向万红庵,眼帘半卷,似笑非笑。万红庵莫名有些羞恼,仿佛心意被人洞察,便一股脑滚进严玉郎怀里,撒娇道:“你这刁赖,心头又有甚坏念?许的甚么愿,从实交待。”
严玉郎悄声一笑,探唇轻轻附在万红庵耳边:“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我俩此生此世,永结燕好;天长地久,恩爱不疑。”言罢又探万红庵口风,“阿丹呢,许下何愿?”
万红庵正被他那愿诺逗得满面赤红、又羞又乐,为掩喜色便胡乱嗔喃道:“我才不说与你!既是同菩萨发愿,自当放到心底,开口……便不灵验的。”
彼时无心一句娇嗔,未曾想此后竟是一语成谶。
在神志消散前一刻,万红庵死死盯住那残破的佛像,心底里默默发下誓愿——倘若苍天有眼,菩萨有知,便庇佑万红庵今生杀得严玉郎以血前仇。待大仇得报,愿以此身偿还夙业。
第八章
万红庵再次醒来,是十数日之后,他已身在弁华园中。
弁华园主事秦揽月还做清倌时,有个相好的姘头,来时从不来亲热粘腻讨他便宜,只安心听他抚琴唱曲。只因此君一向羸弱多病,不得不禁欲养身。到后来愈发过不得,时常要咳血抽癫,家中便送去了和尚庙里落发修行,以庇佑他长生。事隔经年,秦揽月偶然记起,寻着庙子过去想要缅念旧情。不想这和尚庙早已人去庙荒,姘头没寻着,倒捡了个烫手芋头回来。
被捡回来后万红庵一直高烧不褪,身上一层一层地冒汗,打湿了三重缎子褥。
右脚那肿胀处秦揽月先前只当是寻常跌打扭伤,请郎中探看后才发现,他整个脚掌骨竟是被外力重重击碎,那些断裂的碎骨和烂糊的血肉都包在皮里,外面看着红紫肿胀,内里已是溃烂化脓。须得把那皮肉划开,脓血烂肉尽数剜掉,再将楔骨、跖骨和足舟等七零八碎的骨头一一接续,个中痛楚实非常人能受。得亏万红庵昏睡不醒,挨了过去。
饶是如此,右脚的小趾还是未能复原,只因趾骨被砸得太过粉碎,不得不将它整段截去,以免坏死后殃及其余伤处。
在照料了万红庵将近半月后,秦揽月心里暗自盘算,再容他五日,倘若五日之后此人还未清醒,便只当搭去汤药钱做了个折本买卖,卷张草席扔后巷里了事。又过去三日,万红庵竟睁眼了,虽然十分虚弱萎靡,但神志已经回还。
伤好后万红庵便在弁华园里安扎下来,做起了货腰卖笑的营生。一来是为报答秦揽月的恩情,二来是这世间,确已别无他的容身之所。
万红庵也真个是天赋异禀,以前家门富贵时被人众星捧月似的娇宠,何曾逢迎过谁;而今落魄,侍奉人的活路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没有半点忸怩。面对恩客总是脉脉温柔,承欢纳悦、含情解语。有时客人爱极了,要拿嘴渡唾沫给他,他便甘之如饴地受了;又或者让他吞含尘柄,却一个不小心丢精在他嘴里,他也欣然咽了那腥浓的浊液没一丝不虞。总之爱怎样玩弄便怎样玩弄,想怎样取乐就怎样取乐,千般的温驯恭良,又如何不让人欢喜,视他为心头宝儿肉疙瘩。
唯独一点,就是他那被截去的小趾,始终是心头的一道疮疤。
那断面虽然早已愈合,又涂了祛痕的膏药,几乎消隐得只剩些残红,却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传来阵痛。就好似是时刻在警醒他记着曾被严玉郎囚困的屈辱,也记着那丧去亲人的深恨。
因着小趾骨那处凭空缺失,万红庵的鞋也从来都与他人不同,须得着人订做,将右脚前端收紧一截,否则大了松垮易脱,小了束缚挤脚。秦揽月这点对他倒也体贴,衣裳行头都是一季一换,鞋履总提前差人去订,从不短他的。
寻常待人接客,万红庵都扬长匿短将脚藏得严严的,免教人察觉这处畸残,心生嫌恶。因此即便是熟客也大多不知他还有这处残缺,有的偶然知了,因着他姿容美貌、才情极佳,也不觉恶厌。甚至不少反倒会生出“自古更花月难全,白璧微瑕”之慨叹,更添几分怜惜。
况且万红庵也不只凭身后那几寸肉道为生,他一把娇嗓,唱出的曲子清越婉转,最擅那些骚词艳曲。甚么《莫愁乐》、《子夜歌》,那新莺出谷般的声唱着:“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徐徐袅袅,直教人骨酥肉麻。加之身段柔媚,于台上扭腰摆臀、舒臂展肢,又是一段风骚,真个迷煞人神魂颠倒。这不才在御史台段芫卿府上唱过戏,宫里又着人来请,乃是半月后春日筵上,邀他前去助兴一曲。
第九章
筵席开在洈邑皇宫镜明湖内的一方绿洲上,群臣按品次分列两边,最上首坐的自然是国君孟谌。眼观其已年过而立,面上却不显风霜,棱角坚阔、鬓乌唇朱,头戴紫金冠身披皂龙袍,衬得人十分英武俊逸。目光清冽,教人不敢逼视。皇子与宗亲则班坐他身侧。
面朝碧波,背倚苍木,一派风光好景。孟谌的面上却无半点欣悦,甚至还有几分阴鸷。
这看在群臣眼中倒并不觉惊奇,上月皇后缪蚺殁去,孟谌便一直郁郁不乐。帝后一向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皇上必然是因皇后的离世而忧思难遣,才会如此沉郁。所以众王公大臣特意设下了这席春日筵,寻来民间各色艳舞笙歌,以求龙颜一悦,遣散悲怀。
酒筵过半,席上众人都已酣醉,面色酡红,行止放纵恣睢起来。有的把那衣带扯了当作红绫与舞姬伴舞,有的又将那才下场的伶人搂过来嬉乐,或者趁乐师抚琴奏曲之时,直接将手探进人下摆摸揉。放眼绿洲尽是放`浪无拘、旖旎香艳的光景。
唯独高居座首那人,却一直眉目冷峻,不曾展颜。
忽尔在这喧嚣闹腾间,流泻出一管长笛清音,如百灵鸣于幽谷,霎时就把场面镇住。而后一个袅娜身影踏着舞步旋来,一身红绫撒花的帔子,配一双缎面红鞋,乌发随身姿飘扬飞散,不是万红庵又是哪个?
众人竟都痴痴看呆了,见这妙人一时敛肩掩臂,一时又拧腰倾胯,虽是男郎,身段实不逊于娇娥美婢。各中丰姿艳景,让人目不暇接。有人趁他凑近想伸手来揽,被他闪身避开,末了回眸投一个娇俏的笑靥,真把人魂也勾没。
万红庵舞步轻盈,映在镜明湖上好似只引颈鸿鹄,展翅凌波。他一个又一个胡旋,自己也不由有些陶醉。抬眸望向众宾客,却仿佛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脚步陡然一个颤乱,不由倾向侧边去。
“当心!”坐于孟谌身侧的太子孟柯人险险扶住万红庵,使他不至跌倒。可万红庵甫一停稳,就立马撇开了太子的搀扶,倾身匍匐在了孟谌面前,以求赦罪。
原本喧嚷的筵席静谧下来,众人都知孟谌心情滞郁,不知会不会藉着这个小小的冒犯,发泄一通。
万红庵抖如筛糠,身上冷汗涔涔,一张脸才转眼就变得煞白。却不是因畏惧君王的怒火,而是刚才只一闪而过的那张脸,那张熟悉又可怖的脸,他在心中恨过千千万万遍的脸。
没想到再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契机之下,严玉郎果然是平步青云,位列上卿。而自己没能做成他帐内的娈宠,却做了筵席上取乐宾客的娼伶。万红庵胃里一阵绞痛抽搐,似乎满腹的秽物都要喷薄而出。
还不等他把那作呕的恶感压下,告罪请饶,席上已有人替他开腔,是太常卿杜舜:“此伶人风采卓绝,敛颌如轻云蔽月,展臂如惠风抚柳,就连那绊足跌落之姿,也如青鸾一奋离霄,实在美哉妙哉!斗胆求陛下赦宥其唐突之罪,以示宽宏。”
孟谌目光沉沉,却似乎并无迁怒之意,停了半晌道:“说得不错,在这镜明湖上凌波起舞,确是青鸾舞镜,一奋而绝。该赏。”言讫招来宫婢,不一会儿呈上来一面镶绿玉明珠的宝镜,乃是藩王上供的珍品,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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