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应麟有一霎诧异。
韩淇奥说:“薇薇安真的死了吗?”
段应麟没有吭声,往前走了两步,又扶他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吩咐人去泡红茶。
隔着一张精致的茶几,他和他对坐在阴凉下,对视了几秒钟。
韩淇奥觉得,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段应麟眼角的一点皱纹。
段应麟也老了。
“到这个地步,你还是觉得我会对你心软。”
茶端上来,段应麟捏着杯子把手,竟觉得有点嘲讽。
韩淇奥默了片刻:“我总觉得,你对我实在也说不上有多大的憎恶,否则何必让我养着伤。”
段应麟凝视他,他便垂眼,笑了一下。
病中的人,笑起来有些脆弱,让人有些不忍逼视。
“今天阿钟会踩进尹义璠的仓库取货。”段应麟淡淡说,等着看韩淇奥的反应。
少年只是掀了掀眼皮,又径自望着眼前一盏茶,面不改色。
“你猜猜究竟是鹿死谁手呢?”
韩淇奥哽住喉咙,只觉心口揪紧了,脱口想问难道尹义璠还活着?可又怕问出口,只会惹段应麟动怒。
段应麟却一眼看出他所想似的,冷冷道:“你很好奇尹义璠的死活?”
第50章
韩淇奥微微抬眼,反问:“你不好奇?”
段应麟倾身,猝不及防扣住他半张脸,用了颇大力气,以致于那轮廓几近完美的侧脸变了形。
韩淇奥吃痛,却将将嘶声咽了回去。
“你知道这半个月来,尹家唯一一次找到我,是说什么?”
这话问得突然,韩淇奥一时不解。
“什么?”
“曲斌说,愿意拿那批货换你回来。”
韩淇奥心头巨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段应麟,又蓦地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尹义璠并没有如传言中一般出事,最起码他还活着。
可他怎会愿意做出如此牺牲,来换他?
“不可能”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又被拇指狠狠按在唇上,不叫他张开来。
段应麟面露寒意:“你猜我答什么?”
韩淇奥摇摇头。
“我说那批货我志在必得。你,还轮不到他来做主去留。”
男人说完松开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了他片刻。
“你该去休息了。”
他转身离开,很快有人从暗处走出来,将他带回那间卧房。门关上,他独自坐在床沿,锁骨的痛觉和心头的惊惧一同袭来,令他思绪起伏,时间也仿佛凝结。
脑中只徘徊着一个念头。
他偏头,望向窗外。是防盗铁丝网——段家原无这些东西,大约是为他特意准备的。
韩淇奥无声无息叹了口气。
黄昏落下来,暮色四合,将石澳附近一片海岸映得金光闪闪。
偌大宅邸,尹义璠坐在廊下,慢条斯理翻一页书。
那本书很旧了,竖排繁体的版式,是最早几版明报连载的武侠作品之一。
他骨子里是半个西洋人,异国留学时,却偏爱读这种父亲口中的“无用之物”。他不敢让父亲知道,就差人隔山隔海地偷偷寄来,长年累月,报纸堆积成山,“无用之物”,读到末了,也的确无用。
英雄归于平凡,生死约定变了黄土。
没人祭奠一腔情深,时过境迁,也不过成了年少风流的笑谈。
他最早对情有模糊的概念,是来源于此的。
情深不寿。所以他离爱,无忧无怖畏。
没想到还是一头栽进自己亲手掘下的坟墓。
曲斌缓步走来,看到男人翻了一页书后,便再也没有动过,不禁心下黯然。
那天……璠爷被段应麟与尹从瑢的人前后堵截在一段荒无人迹的道路上时,头一个问题,竟是问他,曲斌,你说,这事同他有关吗?
“他”是谁,不言而喻。
曲斌只是颔首,字斟句酌地答,或许吧。
车里那样安静,以至于赵成安驱车带人冲锋陷阵的声响也变得尤为震耳。曲斌忍不住偏头看男人,想提醒咱们或许该先行离场,或许这次正面相对,我们准备不充分,可能吃亏。
可尹义璠只是安淡地望向窗外,轻轻举拳在唇边,克制住一声咳嗽。
曲斌说:“三少这是把厮杀搬到明面上来了……老爷子明显是在纵着他夺权呢,您最好还是问问老爷子,到底想逼你退让几分,交多少的权他才罢休……”
男人倾泻出一丝低笑来,不见得伤感,却有丝说不出的寒意。
“曲斌,那些陈年往事,你或许也有所耳闻。老爷子娶我妈妈,是当时硬塞给他的,他不得不娶,为了所谓的门当户对,他前半生低三下四,在我妈妈这边抬不起头来,心里一直憋着口气。”
“但老爷子他敢拼,敢闯,终于成了大人物,等我妈妈一病死,就迫不及待在岳丈家前耀武扬威。尸骨未寒的时候,这位尹夫人已经带着尹从瑢入了门。我亲眼看着他把这小子抱在膝盖上,明明已经是挺大的孩子了,还当成心肝一样宠着。”
“他从未待我如待尹从瑢一样。”
尹义璠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些许嘲讽。
这些事,曲斌早都知道,却不明白为什么璠爷要这个关头翻出来,旧事重提。
“璠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要紧的,是同老爷子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我和他已经无话可说。”尹义璠微微一笑,“尹家所有人都想我死。当初老爷子将我当做继承人培养时,什么凶险都让我试过了,我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命大。他从没担心过我的死活,不过因为知道后头还有个心肝三弟在等着。”
曲斌沉吟片刻,道:“那您是想……”
“他们想让我死,我就死一次又何妨?”
于是那场混乱,以尹义璠的车子爆炸告终。
尹从瑢的人逃出回禀,应当也是以为尹义璠跟着车子一同炸成了灰。
可偏偏尹义璠的人风平浪静,没有半点风声漏出来,倒让尹从瑢有些乱了阵脚。他回去找老爷子谢罪,说大哥欺人太甚,一路跟踪他的朋友曾少,他不过想替朋友讨个公道,没想到手下人不知轻重,在路上交火了,不小心将大哥的车子炸了,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原以为老爷子再怎么纵着他胡来,对于弑兄一事,也是万不能容。
谁料老爷子在露台上,靠着藤椅,悠悠啜饮一口茶,笑了一声。
“不急,你且再等等看。”
尹从瑢当时被笑得腿都麻了:“爸……您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大哥还能变成鬼回来找他不成?
老爷子瞥他一眼,突然问了一句话。
“若你兄弟交手,你大哥有机会杀你,你觉得他会不会动手?”
尹从瑢想了半天,脑子里一浮现出尹义璠的冰山脸,就觉得脊背发凉:“他肯定会呀!我一个私生子,他讨厌我都来不及!”
老爷子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尹洪山当时心中所想,或许和此刻的尹义璠是一样的。
有风鸣廊,树叶飘落肩头,尹义璠仿佛被惊醒一般,搁下书,掸落了衣上的叶子,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曲斌,便示意他过来。
“怎么样?”
曲斌低声道:“璠爷,阿钟他们已经开始有动作了。没有顾忌,是明着来的,这分明就是……宣战。”
晴天,黄昏落下,天际便一片霞光潋滟。
港口附近的货仓并无动静,守卫与巡逻都与平素一样,没见到什么异常。
只有一辆从未见过的货轮,停靠在了岸边。
暮色渐浓,巡视的人徘徊在货仓门口,见四下安静,便与几个兄弟就地围坐打牌。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岸边一艘货船动了。
打牌的小伙子听见鸣笛声响,猛地起身,手里的牌登时散落一地。
几人慌了手脚,急急朝岸边走去。
“怎么回事?那艘船不是在检修吗?”当先的黑衣服像是这伙人的老大,厉声质问。
有人回答:“是啊大哥!检修的人一直没下来,还没检修完,怎么就开船了?”
黑衣服皱了一下眉:“检修的人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小时前。”
黑衣服蓦地站住脚,那船已经驶离了码头,他立即通知人开船去追,又回身问:“检修日程一般都定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小弟偏头想了想,突然白了脸色:“大哥,那些人是……”
正要接着说话,忽然又有手下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哥!有人把货仓打开了!”
黑衣服眼神沉下来:“赶快通知赵哥。”
“我们不过去吗?”
“我们过去?送死吗?”
黑衣服意识到这绝非寻常的盗货,一环扣着一环,不是大人物,使不出这样的手段。
大人物怎样争斗他不管,他只想要活命。
黑衣服敛了敛眼睑,又说:“咱们去追那艘船。”
既然对方有意开走他们的船调虎离山,他就将计就计——这可比和仓库里那群强盗正面冲突安全得多,追不到船,最多也只是向赵成安认错谢罪而已,不至于一个不小心,丢了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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