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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风顺 (卞小安)


  尹义璠强势闯入他生命里,将他纳入羽翼之下时,他曾有过片刻错觉。
  他想,来生他不会再妄图抓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放了。
  他不会再贪恋于附庸旁人的希冀。
  他不会再贸贸然对人生出在意。
  再也不会了。
  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几辆船相继驶过这片海域,随着普通几声,有蛙人入水,潜向深处。蛙人们寻找片刻后,似乎是发现了目标的踪迹,彼此打了个手势,向少年坠落处游去。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少年张开眼,入目是雪白的棚顶。偏过头,有白色的热气从床头旁的半杯热水里飘出来。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意识到这热水是刚刚倒的。
  刚刚倒的?
  他蓦然转过头。
  床边,容颜华丽的女人不施脂粉,只着一身朴素的白衣长裤,正坐在一侧,安静地望向他。
  一声极为生涩的“妈妈”堪堪要出口,却又被紧闭的唇齿挡住了。
  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将这两个字都消磨掉了轮廓,以致连发声都变得如此艰难。
  是曾平阳。
  居然是曾平阳。
  少年脑袋轰隆作响,怔怔地望着女人,良久都无法出声,只怕这是一场梦,只要他一开口,梦就碎了。
  曾平阳神色复杂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梦。
  “是意外……我开车的时候不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毫不留情掴到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整个人都蒙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不错,起初是他逼你,后来你不走,就是自甘下贱。”曾平阳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他都要杀你了,你却还和我说谎——韩淇奥,我托付段应麟教养你,不是为了看你长成这种没骨气的窝囊废。你简直,丢尽了曾家的脸面。”
  她说这番话时极为冷静,却字字句句刺得他体无完肤。
  少年脸色惨白,坐在病床上,捂着通红的半张脸,却无法出言反驳哪怕一句。
  寂然良久,他突地嗤笑出声,沙哑着嗓子问她:“我丢尽了曾家的脸——那你何必救我?”
  “啪”地一声。
  少年此刻本就虚弱,身子歪倒在床上,整个人嗡嗡直响,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
  这次掌掴用了十分力道,连曾平阳自己都觉得掌心火辣辣的。
  可这一耳光,也并不能令她稍微好受半点。
  小的时候,曾平阳也打过他,却绝没有一次打脸。
  他想她一定是以他为耻,愤怒到了极点。
  他做了尹义璠的情人,和男人不清不楚——这可能是曾平阳矜贵至极的人生里唯一的污点,就是拿他千刀万剐,也没办法抵消她的愤怒。
  “我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曾平阳揪着他的领子,将少年重新扯到跟前来,“你以为我想救你?”
  少年仰着脸,望进母亲眼底里,却见那双眸子里尽是血丝,一片通红。
  停了一停,曾平阳低低接着道:“我真后悔当年带走的是淇曜,不是你。我还以为——”
  她蓦地抿起唇,松开了他。
  还以为,还以为什么?他能够有朝一日长大成人,救他们出苦海,为韩君莫报仇?曾平阳哑然失笑。她把那一线希望不由分说系在了长子身上,不管他知不知道,愿不愿意,她以为他一定会以理想的模样成长起来,他一定能被段应麟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却原来都没有。
  她的长子一贯沉默、冷清,行事乖张。他出逃澳门,来港一次又一次找她却不得见,还为了谋生莫名其妙去做了什么艺人,以至于引祸上身。他长成了陌生的模样,没一样她看得入眼,没一样看得满意。她一直有派眼线盯着他的行踪,得知出事,赶在赵成安前头将她救回,本想大骂他一场让他走回正道,可看着长子冰凉如幼兽的眼神,她忽地又绝望了。
  或许这就是宿命。
  她这一生,自韩君莫走那日便已结束了。她又何必苛求他长成什么样子。
  她令他姓韩,难道不就是希望他割断与曾姓的联系,一生平安喜乐吗?
  “别再见尹义璠。”末了,她冷声道,“你喜欢做艺人?我送你回新艺城,亲自给你铺路,只要你安安分分,别再跑到我眼前晃悠,也别下贱得去爬男人的床。”
  “韩淇奥。”曾平阳探手勾住少年的下巴,逼视他清冷的双眼,“这是我最后一次能以母亲身份对你讲的话,我希望你牢牢记住。”
  那一霎他想要开口将这一切误会解释清楚,却终究没有。曾平阳不知段应麟对他的觊觎,更不知他为了逼自己离开尹义璠,做了怎样的离间手段。亦不知他与尹义璠之间,原就是一场交易。
  他想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好的。
  曾平阳若是知晓他怀抱怎样一个危险的目的,并无任何益处。
  他佯作瑟缩地在母亲手里点了点下巴,又在曾平阳转身离开前,拽住了女人的袖口。
  “妈妈。”
  这一次,他成功喊出了口。
  曾平阳很是僵硬了一会儿。
  这一声妈妈,已经暌违太久了。
  “陪我几分钟就好。”他轻声道,“然后我会马上离开这里。我一定都听你的。”
  女人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回过身,重新坐了下来。
  她的手被长子握在掌心,一直没有放开。


第14章
  跑马地。
  新一轮跑马即将开闸。与简陋棚顶甚至是露天的观众席不同,观赛的绝佳视角处,是清一色的贵宾室。
  孔承筹正坐在里头,眉头紧锁,等待开闸。
  他身侧的男人视线始终停在闸口,随着号令声起,数马奔腾,男人的视线仍是一动未动。
  “阿璠?”
  孔承筹显然感知到好友的走神。
  世家子没有不爱马的,但凡观赛,哪个不是聚精会神,尹义璠是马协的马主,对物色品类、策骑尤其上心,今天却一直心思不在这里。
  尹义璠陷进真皮沙发里,手边的雪茄一直燃着,却忘了吸。
  他稍微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半个月前,曲斌落海,随即被赵成安找到救回,而韩淇奥却不知所踪,他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
  直到前日,赵成安才告知他,新艺城的某个酒会上,韩淇奥曾经出现过。
  他没有死。
  这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好像过眼云烟,少年轻描淡写将这一页揭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此后的一切便都与他无关,与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亦无关联。
  韩淇奥全身而退,退得干干净净,没半点藕断丝连。
  曲斌向他致歉,说自己一时失手被擒,却连累了赵成安等人忙碌数日。言及韩淇奥,却又问他,璠爷,您令他走,又放任赵成安带人追击,究竟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
  彼时尹义璠沉了面色,并没开口回答,周围的人也不约而同跟着沉默。
  这些年来,曲斌体察主上每一分心意,每一个抉择,却惟独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以为璠爷是想割舍韩淇奥向段应麟示威的,但当尹义璠开口放人,他却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少年的生死,原不该重要到费心抉择的地步,所以曲斌大难不死归来,首先想问清的,就是这件事。
  赵成安却拉一拉曲斌手肘,叫他别再问下去。
  曲斌瞥见尹义璠脸色,心忽地便揪紧了。
  他们之中,只有曲斌不知,在以为韩淇奥已死的那日,璠爷是如何反常。
  男人整整一天一夜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隔日有人去收拾,却见桌案上墨迹宛然,写的字却都被扔了。
  纸篓里满满登登是撕碎的废字,偶有完整的字句露出来,还能依稀辨认出那是诗经里的句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后来曲斌听到赵成安说了这些,才无言地沉默下来。
  赵成安大喇喇说:“你说璠爷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
  曲斌笑了一下,带了点苦涩似的。
  “这世上,平淡如水,柴米油盐最消磨感情,人在一处久了,最初一点热烈也即归于无声。”
  停了一停,他叹了口气。
  “但这世上,动荡艰险,死而复生,最令人难忘。哪怕起初再是无情,也禁不住这些磕磕绊绊后的宿命感。”
  “璠爷也是人,逃不脱的。”
  尹义璠原是金刚不坏之身,日日被人朝拜供奉,香火再盛,也是食之无味。
  要想令他铭刻在心,唯有掀起一场礼崩乐坏、庙宇坍塌,再在他勃然盛怒里,伤痕累累踏过他残破金身,不经意间,回眸一望。
  可偏偏尹义璠自己,却毫不自知。
  一场跑马结束。全场传来嘈杂的声响。
  众人为了一匹马的胜负咒骂,欢呼,喜极而泣,又或是抱头痛哭。
  尹义璠是马主之一,手下的马也有出赛,他却全程没有关注到策骑跑到了第几名。孔承筹的马亦未得头马,唉声叹气半晌,忽地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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