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A区的守望人老江说道,“你缺失的记忆,很可能是某种真相。”
问话还在进行着,有些问题杜亚琛比他更清楚,也就替他答了。宴喜臣这才知道,杜亚琛远在今天之前就告诉了守望人他们的关系,也难怪几人见到他们俩这样亲密的姿势坐在一起,也没有露出奇异的表情来。他们陆陆续续回答了许多关于当初的事,有一些宴喜臣记不真切,不过大部分关乎杜亚琛的却想起得很清楚。
“根据我们之前的推算,只能算推算,里世界的形成时间能精确在1992-1993之间,基辅的核泄漏属于世界级大事件。”
话题终于接近了宴喜臣所猜测的那个真相,他挺直了脊背。
“先生们,我知道你们都很敏锐,我猜你们已经有些想法了。”杜亚琛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冷棕色的光,“1993年——宴喜臣记忆中的基辅悲剧——他看到的核辐射惨死的人——该隐。”
整个教堂中的温度像骤降好几度。
半天段云才低沉地开口,他问的是宴喜臣:“孩子,这是你想说的吗?”
“我当时不顾一切想要回基辅见一个人。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我想要救他。”宴喜臣低着头,墨水般的影从发间泄流在脸庞,他的声音也是嘶哑的,“我持续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噩梦里的死神以遗忘的罪名审判我。”
杜亚琛静静地看着他,鼓励他。
“不,那不是死神,是该隐对我的审判。我当初不顾一切想要去救的人是该隐,但我没能救他,我也没能回基辅!所以在他骸骨的爆炸点时,我才会看到那一幕——那个腐烂的,腥臭的房间里躺着的人是他。那从来不是什么幻觉,那是我在他临死前的记忆!”
宴喜臣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所有守望人寂静无声,空旷的教堂和穹顶下回荡着他颤抖的声音。
“但在那个噩梦中,我所重复的罪名不是‘背叛’,而是‘遗忘’。”
这场会面最终以老江拍案结束:“你辛苦了,先回去吧,之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坐在老江身边Z区的守望人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我们之前说过的提议……”
“不,不是今天。”老江看向旁边的人,他有些年老的脸上显出坚决的神情,“我们还有时间。”
宴喜臣已经冷静下来,也自然听到两个守望人的对话。
他想问,但守望人们离开的很快,似乎是老江的授意,又似乎受杜亚琛目光的压迫。
唯独有个人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挪动。他摘下眼镜,对杜亚琛说道:“可以单独给我们一些时间吗?”
杜亚琛询问地看着宴喜臣,顺便抬手,用力摸了两下他的眉骨,像是安慰。他这才缓缓退出去,为两人关好了巨大的木门。
其实不过离开了几个人,可让小教堂的现场立马显得空旷孤寂起来。
段云站起身,穿过大理石的圆形中场,坐在宴喜臣身旁:“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好,明逸也很好,常常念叨你。我们去混乱区没多久就分开了,我常常有给您写信,您收到了吗?”宴喜臣已经抑制住了,可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看段云。他有点像是小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地流泪,突然就被大人发现了的那种羞赧,“还有,方烁他最近怎么样?”
他不喜欢看,段云就不看他,仰头看着宛如圣光从圆顶洞泄下的月光:“收到了,但是你从来不写住址,也一直没能给你回信。至于方烁,在你们离开的头一个月他就走了,给我留了张纸条,说要去A区找点事做。我本来跟老江打了个招呼,老江却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宴喜臣听段云说话,就好像感觉到段明逸对爷爷的那种依赖。段云身上的确有种更像家人,而不是守望人的亲和感。即使他是个垂垂老矣之人,还是个曾经在部队的老人,看向宴喜臣时却十足真诚,那是把他当家人来看的目光。
段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我抽一根,嘘,别跟那些老家伙讲。”
宴喜臣侧过头,身体往下滑,靠在段云的肩膀上,笑了。
“我喜欢月亮。”他呆呆地跟段云一起看着月亮,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
段云深深吸一口烟,缥缈的烟雾和月光顿时缠绕在一起:“是啊,人类迷恋月亮。”
两人静默片刻,段云摸了下宴喜臣的头:“不说这个了,关于杜亚琛的事,爷爷还要跟你道歉。”
宴喜臣心中一动,知道段云是在说隐瞒他杜亚琛身份的事。起先段云和杜亚琛见面,他就觉得这两人以前见过。段云对杜亚琛的态度更是奇怪。但鉴于段云自始至终都没说杜亚琛什么,所以宴喜臣也没做多余的怀疑。
“是他让您对我隐瞒他的身份?”
“对所有人。”段云更正道,“准确来说,除了玫瑰罗森和我们这些守望人,没几个人知道他就是‘老大’。”
“为什么?”
“因为这会减去很少麻烦。”段云笑笑,“不过我很惊讶,你们从前竟然就是相识的。开始我还担心他对你有什么坏的目的,毕竟你刚来的那一天玫瑰刺杀了你两次。”
宴喜臣也笑起来:“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宴喜臣在昏黄的月光下看段云苍老的面庞,心间不断涌出热流。
段云拍了拍宴喜臣放在他肩上的手:“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啦,以后的路,要加油。”
段云这样说着话,忽然就让宴喜臣感到他很寂寞。
宴喜臣想起那天他们从K区离开时,段明逸曾坐在石阶上谈起他对现实世界的段云的印象。他好像能清晨的雾霭中,老人坐在茶几前看报纸,桌上的早餐还冒着热气,他就那样坐着,等一通电话或者谁来敲门。
但是谁也没有来,也没有电话铃响起。
傍晚的时候,他也许坐在床边,看看自己年轻时候,和逝去的另一半的照片。又也许在凌晨时就着昏黄的等黄,独自同自己对弈,闲敲棋子落灯花。
可他终于是谁也没能再等到。
那道在倥偬中老的身影,就这样形影单只地日复一日过着。
直到有一天,段明逸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宴喜臣弯下腰,从背后抱了抱背对着他坐着的老人。
“爷爷,这次攻击结束之后,我就和段明逸回来找你。你烘焙的芝士蛋糕,真的很好吃。”
从屋子里出来时,宴喜臣回了一次头。
段云还坐在那里,背对着他。
即使他看不到段云的表情,却能从那形影单只的背影中读出许多情绪。
宴喜臣忽然就明白段明逸跟他形容的那些场景,也仿佛看到了在段云曾经的日子里,他是如何独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宴喜臣对着老人的身影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长廊的尽头,杜亚琛靠在门口把玩着一只折叠刀,似乎已在那里等了许久。
等宴喜臣走到面前,杜亚琛视线低垂望着他:“本来想去偷听的,觉得你会生气。”
他与他并肩走着:“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生气?”
“为我窃取了你内心的秘密?”杜亚琛道。
宴喜臣停下脚步,他侧过身体细细打量杜亚琛许久:“你拥有我所有的秘密,而从今以后,我也将拥有你的。”
第27章 玫瑰不因其名而香
月明星稀,今夜比以往更亮堂。
离开混乱区后,宴喜臣总因太过宁静的夜晚而感到不安。
或许他也已经习惯了S区炮火交加的夜晚,在炮仗声中入睡比在寂静中入睡更能令他安心。
从小教堂出来后,杜亚琛并没有直接带他回去,他们上了小教堂不远处的意大利风格钟塔,看上去就像伫立在佛罗伦萨的那种浪漫风格,跟周遭几栋现代式建筑有些格格不入。
杜亚琛告诉他,这钟塔应当是仿造乔托钟塔所铸,但因为技术和资金不足,它看上去更像个缩影或模仿物。
“人们竟然会在这里建造?”宴喜臣有些惊讶地拍着手下的混凝土栏杆。
“人类不仅会建造,还有创造,毁灭,杀戮,追求自由和爱情之类的。”杜亚琛来到宴喜臣身后,将他圈在自己怀里。
宴喜臣仰头笑:“追求自由和爱情之类的?”
杜亚琛低下头轻啄他一下:“比如即使像我这样的人,在那样残酷冷血的环境里长大,有朝一日也会懂得爱情,这可能是上天对我最好的馈赠。”
“你这样的人,的确是令我魂牵梦绕的人。别笑,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可是实话。”
宴喜臣从口袋里摸出刚才段云塞给他的那包烟。
杜亚琛从后面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在钟塔抽烟,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
“佣兵的第一次总比普通人要多,不是吗?”宴喜臣打着了火。
“我也来一根。”
宴喜臣于是捏着烟嘴,向后递过去。
今晚天上的星子并不明显,可月光却十分好,淡淡的薄云在光晕下若隐若现,倒比清晰明亮的月盘多几分朦胧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