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利低着头,一言不发。
马勤在对面盯着他看了一会,站起来:“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多少,看你自己的了。我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
对面刺目的灯被关掉,只剩头顶的一盏,幽幽地提供光明。
方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费力地咀嚼着这个令他痛苦又难以接受的事实。他恍惚觉得,弟弟还是那个身量刚过他胸口,满院子疯跑当孩子王的小男孩。可在须臾间,小男孩又飞快地长成一个身量高大的成年男人,手中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刀,在六月的阳光下反着刺目的光,暗红的血迹从刀尖滴落。
男人和男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天真又邪恶,成熟又愚昧,嬉笑着对他说:“哥哥,今天我揍了王伢子一顿,他哭都哭不出来,还流鼻血,太可笑了……”
方利浑身发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只要一声大喝,幻境就会立地消散,他又将回到童年的夏天。
他低下头,透过自己的肉|体,第一次看清藏在深处的那颗灵魂的形状。
方利和方剑几乎是在启明福利院里长大的。
他妈难产去世,他爸一个人拖两个孩子,索性天天带着孩子去上班。福利院里有床有饭,还有差不多同龄的小孩陪着一起玩。对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男人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院长的两个孩子落在一群孤儿中间,不啻于两只凤凰落在草鸡窝中。
幼儿的人格发育,高度地倚赖着所处的外部环境。父母提供的情感和安全感,同龄人提供的压力、刺激与交流,陌生人带来的恐惧与焦虑……最后这些都将如一柄刻刀,一刀一琢地塑造于一个灵魂上。
如果方氏兄弟的父亲了解一些幼儿心理学,他就会意识到,将自己两个心智发育刚刚起步的儿子,放进一群权力与地位处于绝对劣势的孤儿中间,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在一群无依无靠、任人磋磨的孤儿身上,两个孩子过早地品尝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身为上位者的优越。这种优越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转化为对他人的低视,对生命的漠然,以及可怕的自我膨胀。
邪恶的种子落进一片沃土,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抽条开花,最终长成一棵巨大的参天毒树。
汪旭借口手机忘在审讯室里,顶着马副队的不满,跑了回来。
方利眼神涣散地坐在审讯椅上,呆滞地看一眼进来的人。
汪旭装模作样地在刚才他坐过的地方摸了一遍,借机打量方利几眼。
“你认识方丽清吗?”汪旭走过去,小声问。
方利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看他。
“方丽清,是不是你的表妹?”
方利眼神发直,过了好几秒才缓缓点了下头。
汪旭又问:“你表妹的婚姻状况你清楚吗?”
方利茫然又很配合,回忆着说:“她结了两次婚,第一次是个倒插门的,家里找的,当时没领证,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那个男的离家出走了。”
汪旭紧张地往门的方向看一眼,马勤他们随时会回来。
他有些焦急地催促方利:“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消息了。第二次是个华侨,人有点胖,挺好的,她们全家搬到海城去了。以前逢年节还走动一下,前几年出车祸两口子都没了,她儿子也不和我们走动了。”
“她第一任丈夫叫什么?”汪旭追问。
方利有些费劲地思索:“叫方……方什么来着,好像叫方佳荣?大概就是这么两个字吧……”
汪旭听得心头一跳,抬脚便走。一开门,和正要往里进的马勤碰了个脸对脸。
马勤显然没想到他在审讯室里呆了这么久。
汪旭低声叫了声马副队,侧身从门里出来,匆匆地走远了。
这两个字不是生僻字,重名的可能性也很高。
他回到办公室,飞快地排出了三十多种常见的同音字组合,在现有的户籍资料中遍寻一圈,却竟然没有年龄性别能与之匹配的结果。
汪旭又开始查已注销的户籍。
寥寥数条中,“死刑犯方嘉容”那一条格外显眼。
汪旭点开,盯着屏幕凝视许久,接着摸出手机拨了叶潮生的电话。
叶潮生接到电话时,正和写字楼的前台工作人员聊天。
他往这边来了几趟,和这个楼里的清洁工人、门口保安还有前台的几个姑娘混了八分熟。
汪旭飞快地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叶潮生那边却半天没声。
“叶队?”汪旭在电话里催促。
叶潮生举着电话往写字楼门口走了几步,这才开口说:“那会户籍系统不完善,没有迁入迁出记录很正常。”
汪旭:“现在我也不好贸然地联系雁城局。”
叶潮生揉了下眉心。
外面的日光穿过玻璃门折射进来,刺得人难受。
叶潮生说:“先这样,我来想办法。”
许月下了课,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这才从讲台走到窗边,将教室里的窗户一一关上。
待他回身时,秦海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许月被这种目光弄得浑身难受,不自在地移开眼:“秦老师有事吗?”
秦海平手插着兜,走进教室,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在第一排坐下:“刚路过,看见你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的?”
许月低着头整理教案:“就这两天。”
秦海平继续说:“之前不是有事想找你聊聊吗?今天有空吗?”
许月拿起公文包,把常用的借口按照礼貌程度在心里捋了一遍,正要开口,秦海平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先说:“时间不会很久,关于徐静萍的事情,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许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答应了。
秦海平站起来,伸手要去帮他拎手里的包,仿佛两个人的关系极其熟。
许月下意识往旁边让了半步:“没事,不麻烦秦教授。”
秦海平跟着他走出教室,手重新插回兜里,看着正在锁门的许月的背影,说:“许月,你和我不必这么客气。”
那语气许月形容不上来,只听得眼皮子直跳,并不令他舒服。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秦海平的办公室,秦海平作势要泡茶,被许月阻止了:“秦老师别麻烦招待我了,我们直说吧。”
秦海平正站在柜子前,弯腰拿茶叶,闻言转过头,自下往上地看过来。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黑沉到有些阴鸷的眼睛从眼镜片的上方看过来,直直地看着许月。
许月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
他募地想起第一次在方嘉容面前露出马脚的情形。
当时他正低头站在方嘉容的书桌旁,鼻子上的平光镜向下滑落,他不敢用手去推,只能越过镜片去看人。
“你要假装近视,就要永远记得透过镜片去看人。”方嘉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心情不错的样子,“这个世界上,只有近视患者模糊的目光无法伪装。他们对自己的眼镜的需要,比鱼需要水人需要空气还要迫切。”
许月当即出一背涔涔的冷汗,手足无措,一动都不敢动。
方嘉容收回目光,继续说:“你很聪明,但是太年轻,不够老练。这一点,你不如你的父亲。”
他甚至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书房的。
秦海平走过来坐下:“许月?”
许月飞快地回神:“抱歉,连上两节大课,有些累。”
秦海平用一种许月形容不上来的,非常莫名的眼神看着他:“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是很聊得来的。”
许月点头,客套地敷衍:“是,秦老师的研究和论文非常值得拜读。”
秦海平的表情微微一变,突然探过身体,伸手抓住许月垂在身侧的手:“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许月起先惊了一下,接着就要把手抽出来,却不料秦海平仿佛早有防备,在瞬间用力握紧。
“从在那间特护病房看到你,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秦海平的语气低沉,眼睛隐藏在玻璃镜片后,“我研究过很多案例,你是唯一一个有过那样极端的经历后,不仅心理状态能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更好的案例。我真的非常好奇,你的心是什么样的?”
秦海平的口气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他下一步就打算伸手将许月的心脏掏出来看一看。
许月猛地发力,将自己的手从秦海平的手里挣脱出来。他霍然起来:“秦老师,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肢体接触。您自重。”
许月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秦海平立刻起身追过来,在许月走到办公室门前,抓住了他的左臂。
许月被捏得生疼。
秦海平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钢臂铁爪般紧紧地钳住他,脸色阴沉地逼近:“我们还没有说正事,你要去哪?”
许月只慌了一瞬就冷静了下来。这里还是学校,秦海平绝不可能在这里对他做什么。
他稳下口气:“秦老师,我不喜欢别人触碰我的身体。请你松开手。”
秦海平的脸离许月非常近,鼻尖几乎要贴上许月的。他看着许月的眼睛,勾起嘴角,笑得像一条张嘴吐信的蛇:“我也不喜欢我的病人向我撒谎。你和那个刑侦队的队长不是还在停车厂里亲得很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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