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个身影立在程恩面前,抬头,是程天赐那张黑如包丞的脸。程天赐怒道:“臭小子,你舍得回来了?”
四十多年不见,程天赐风餐露宿奔波劳累的,消瘦了不少。在程恩的印象当中,刚刚离开师门的时候,师父应当比之前看上去要年轻,头发染黑,整个人都红润有活力了,可眼下就像个要喷火的糟老头。
程恩不由地恻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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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天派正厅,“你大爷的”四字高悬。程天赐于高堂上坐,握着一杯茶脸黑黑地看着下面。
程恩跪在蒲团上,垂头沉默。
苏禾给程天赐摇着扇子,给程恩开脱道:“师父,反正人都回来了就算了吧。”
“别给他说好话!”程天赐快要气疯了,沉吟片刻,问程恩道:“你跑哪去了?为何身上的仙气那么重。”后面半句话,程天赐说得古怪极了。
程恩原本是浑浑噩噩,呆滞地放空状态,听到这句话不由地一愣。小声道:“抱歉师父。”他也没想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竟是真的。
程天赐又重复问道:“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学下棋回不来了吗?”
程恩不知作何回答,咬了咬唇,老实道:“上天庭。”
程天赐猛地摔杯,一条长鞭就在程恩身边炸了一下。
程天赐怒极,几乎就要扬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是把师门戒律都给忘了吧!上天庭也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苏禾当场愣住了,在程天赐手底下讨生活可不容易,可他还从没见过程天赐如此大动肝火。
程恩依旧是那一副淡然失神的模样。苏禾和顾正卿赶紧上前拦住的程天赐,程天赐明里要打程恩,暗地里苏禾他们闷声挨了好几下鞭子。
程恩甩了甩头,怅然道:“不会再去了。”
程天赐着实很想暴打程恩一顿,但也的确了解程恩那萎靡不振的身子。一鞭下去,不,半鞭子下去他铁定要废。所以独自忍着滔天的怒火,只能朝苏禾他们吼道:“把这个臭小子关起来,看着他!”
回到自己院里的程道士换回自己以往常穿的道袍大褂,又是一副接地气的打扮,看着手腕上那条盘旋的金色龙形印记和手里的虚无古镜,他不由地怔了怔。
当时忘把虚无还回去了。
院外,顾正卿和苏禾正乒乒乓乓地收拾着什么。
因着自己的房门被锁了,程恩只能在窗口处朝外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苏禾进来一揖,道:“师哥,师父他说我们要搬到陈庸关去。我和正卿在收拾东西。”
没想到只是四十年的功夫,倒是把苏禾这个泼皮户儿打磨成温润的俏公子。程恩一时不习惯,没有回话。苏禾继续道:“师父他吩咐了,师哥也跟我们我们一同前去。”
程恩不解,指了指自己,“我吗?”
程恩的筋骨扛不住那地方的煞气,是以,无论程天赐几次往返陈庸关,都只能把程恩丢在师门里,怎地突然就捎上他了?
苏禾颔首道:“嗯,师父他老人家说师哥你现在的功力可以去了,师哥收一收行李罢。”程天赐的原话苏禾不好跟程恩讲,当时苏禾问及程恩的安排,程天赐气道:“那个混小子不知道到上天庭得了什么好处,搞什么,自带仙气你懂吗自带仙气,现在他哪里去不得,一同绑走,省得给我添乱。”
程恩懵懵懂懂地点头,便去收拾东西。
苏禾喊住他,又道:“师哥,师父正在气头上,师哥你去给他赔个不是,他就好受了。说来,师父也挺好哄的。”
程恩低眉,忆起这四十年间都是苏禾跟顾正卿跟在师父他老人家身后周罗,他这个正经的大弟子不仅撂了担子还连人影都找不着,道:“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苏禾摇了摇头,又一揖,“份内事,我还得谢谢师哥把我带到这里。”
程恩看着自己屋内的格栅窗,不语,忆起什么,问道:“对了苏禾,你有见到我带的那只狗吗?刚刚一不留神,小白它就跑开了。”
苏禾握着自己的下巴道:“那只狗似乎让师父给抱走了。”苏禾心中一个咯噔,“师父应该不会把它抓走做狗肉煲吧?”
程恩低眉走神,没有任何反应。苏禾又喊了几声,程恩才回过神来,迷惑地问道:“怎么了?”
苏禾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道:“师哥好生休息,那只狗我去帮你拿回来。”
能够跟着自家师父云游四海原本是程恩的夙愿,如今夙愿达成,却没有当时所想的那般酣畅了。程天赐一向说风就是风,当天傍晚,师徒四人连带一只狗就到了陈庸关。
陈庸关是中原国边陲地带的一个古镇,属于三不管的鱼龙混杂地带,这地方的煞气也比寻常的凡间重上许多,羸弱的凡人来这里极易生病,据说陈庸关接连着魔族领地。
程恩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从黑色遮布布料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黄土戈壁,陈庸关此地风沙极大。虽然不是关键的地理要塞,往来的行商也不少见,大多都一声不吭牵着骆驼埋头走路,除了必要简洁的对话,耳边只有漫漫风声。
苏禾和顾正卿驾轻就熟找来了客栈,客栈门前的旧幡布上面两个七歪八倒的大字——住店。
店主人瞧着就是就是个奔放豪迈不拘小节的人,光着膀子蹲在客栈门口正呲溜呲溜地吸着面,见了来客把筷子一摔,喊道:“楼上还是老地方,给空出来了。厨房里只有酱牛肉和胡饼了,你们到时自个儿下来拿。”然后也不管他们了,把筷子捡回来,就着裤口擦一擦,继续大口大口吃面。
程恩跟在最后,好奇地看了店主人一眼。店主人原本吃辣椒和面吃得满头大汗,察觉到视线也甩过头来看着程恩,胖胖的脸上肉抖啊抖。
店主人擦了一把汗:“你谁啊?”又道:“怎么裹得跟寡妇一样。”
程恩原想着跟店主人说两句,被他这么一凶,顿时没了心情。刚刚走上楼梯的程天赐听旁人这个评价自己的徒弟,十分不满意,叉腰横道:“说谁呢,啊?你横谁呢?”
店主人警觉地转了一下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老程,这又是你徒弟啊?怎么长得跟弱鸡似的。”
程天赐暴跳如雷,吼道:“你说谁弱鸡呢?”抄起家伙就砸向了店主人。
于是,程天赐就和店主人就真枪实弹地打了起来,一边噼里啪啦,一边房屋倒塌。
几乎拆了半个店,程恩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看自家师父亲自上阵肉搏,师父他老人家难道不是比较喜欢来阴的吗?
顾正卿稍稍护着苏禾往后退了退,免得受牵连,苏禾拉了拉程恩的袖子,解释道:“都这样,每次来都会打一场,我们师父能赢,不用担心。”
苏禾话音刚落,程天赐和店主人就打完了。店主人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继续回门口蹲着吃面,程天赐以胜利的姿态,昂首挺胸上了楼。
程恩把头上的兜帽摘了下来,挠了挠自己的脸,没有跟着一起上去。这身裹布是程师父特意让苏禾叮嘱他披上的,抗煞气用的。程恩估计露张脸影响不大,不然走在路上太过招摇了。程天赐上了楼见程恩没跟上来,朝顾正卿吩咐道:“跟着他别让他乱跑。”
顾正卿下楼的时候,程恩正跟店主人寒暄。店主人原叫做达贰,虽然让程师父打了一顿,倒一点也不记仇,同程恩道:“看不出来你这样的小白脸也有胆子跑陈庸关来了,你就不怕丢命莫?”
程恩不解,疑惑问道:“丢命?”
达贰甩了甩胳膊又甩了甩脸,“没点本事的都不敢来这里,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打得过谁?我看你甭出我这客栈,宅着得了。”
程恩笑道:“我是符修,多用黄符。”他算得上是半个符修吧……
达贰觑了他一眼,不信道:“你是符修?不是吧,老程还搞这个?”
程恩不解:“这个很奇怪?”
“奇怪啊,”达贰皱着眉道:“我以为他教出来的都是打架的,老程怎么回事啊,这些年带了这么多徒弟,他不嫌烦?”
程恩好奇道:“你原先跟我师父认识?”
达贰拍了拍肚皮,道:“可不嘛?我们都认识了一百多年了。”程恩微微睁大眼睛,虽然有想过陈庸关这个地方卧虎藏龙,没想到这个店主人也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哪有那么大岁数。
“不过,我觉得你那个师父,那啥来着,”达贰绞尽脑汁,才道:“哦哦,非同寻常。”
达贰抖了抖身上的肥肉,有点骄傲又有点忧伤,他眯着眼睛道:“这里基本上没人敢来惹我呢,除了老程。”
顾正卿下楼并未打扰他们的谈话,手里握着一把长匕首,藏在手背后面,小心谨慎地盯着门外。
程恩的长袍里突然跳出一物,安分的小白从程道士的怀里钻了出来,冲着外面呲牙,作凶横状。
状况之外的程恩只好扭过头去问顾正卿:“顾正卿你在干嘛?”
顾正卿还没有答话,达贰就抢先说道,语气不以为意:“对面有情况,不过不用担心,都是一些小打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