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恩本以为自己能问点什么的。
比方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他了?分明对很多事情都很冷淡的,为什么会对我有所不同?
但是没有,程恩自看到雁殊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问不出口了。
神棍鼓起勇气抬起头,扯了一个笑,然后默默地往前院走去。
那日从合檀木中出来之后,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那遭,却也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说话。
程恩依旧是像从前一样偶尔给陀罗兄弟上课教书,雁殊也想往常一样坐在旁边观摩着,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堑。那颗刺一直在,程恩只能极力避免与雁殊的单独相处,而仙君他似乎也一直没有厘清自己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做出解释。
小阿陀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拉了拉程恩的衣襟问道:“大侠,你跟我们君上吵架了吗?君上好像不大开心。”
程恩恨恨地心道:我才是不开心的那个呢。
神棍摸了摸阿托圆乎乎的头顶,却对他道:“阿陀你去哄一哄君上好不好,带上阿罗一起去。”
阿陀点点头,道:“大侠,我觉得君上很喜欢你呢。”
程恩苦笑一声,把阿陀叫住,想起什么,问道:“我之前听你说,你们仙君很喜欢画竹子?”
阿陀乖巧地点点头,道:“是啊,大侠你来了之后就没有再画了。君上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画竹子呢,阁楼都放不下了。”
程恩笑道:“可以带我过去看看吗?”
阿陀点点头,拉过程恩的手,带他去了阁楼之后,便跃跃欲试跑去哄君上开心。
离开玉舒山的阁楼之后,程恩独自一人去了月老庙,他还需要求证一件事。
夕阳无语,流年度。月老依旧坐在相思树下的藤椅上,笑眯眯摇着扇子,见到程恩,依旧管他叫小仙。
程恩也笑着问道:“老前辈,在这棵相思树下许下约定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吗?”
月老和蔼道:“慈眉一点,红绳一牵,有情人终成眷属,逃不过三世宿缘。”
未及程恩继续问下去,月老笑眯眯地道:“小仙,我是不是见过你啊?”
程恩颔首,答道:“先前曾来过。”又好奇问道:“如果其中一仙失去记忆呢?”
月老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眯眯道:“牌子还挂着,缘分就在。除非不存于这天地了,牌子就跟着毁了,缘分也就灭了。”
也就是说,他们还会见的。
程恩看向树上垂挂着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斜晖融汇在一起。枝叶繁茂间有一些红绳挂着的木牍。来这里钦定三生的神仙其实并不算多。因为仙的一生较人相比,太漫长了。
仙家多清冷,不见得喜欢约定三生。
程恩仰头慢慢寻视着,暮色霞光中总算找到了那面木牍。
上书:雁殊,朔北。
上次他来月老庙换东西时,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再找就找不着了。他看不见别的牌子上面的名字,却唯独能看到这一面,只是因为自己闯进了他们的缘结吗?
心中落下巨锤,心道果然如此,松一口气罢。程道士能从雁殊的表情里看到难过,雁殊他在想念一个魔,但是那个魔并不是他。
虽然到底没能问雁殊一句是与否,但很多时候无作为就是一种态度了。诚如那位妖族公主所说,不适合的,掰了吧。他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还非得硬凑一个团圆结局的那种人。
此去月老庙程恩没有跟陀罗他们打招呼,回来时,雁殊在等他。
雁殊有点惊慌:“你出去了?”他知道程恩出去了,也知道程恩去了哪里,却怕他不回来,怕他不回来自己也不敢去找。
他再不是那个幻境中的玉衡了。
程恩点了点头,深呼一口气,决定还是快刀斩乱麻:“雁殊,我要走了。”
雁殊整个仙定住,紧紧抓着程恩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程恩从没在雁殊脸上见到这样惊恐无措的表情,多少有些不忍,可到底,这件事需要一个了结。
程恩继续道:“雁殊,你听我说,你跟他下了三世情缘,是一定会再见到的。我师父曾经告诉过我,仙界的誓言是很重的,跟我们凡人随口胡说的还不一样。”
程恩笑道:“以前不知道还好,既然现在知道了,你就得给他一个交代。你要先想办法找到以前的记忆,看看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的事情再做决定吧。”
雁殊却全然没有理会程恩那一大段劝告他的话,愣愣道:“你要去哪?不想呆在这里了吗?”
程恩撇了撇头,漠然道:“我该回去了。”
雁殊看着程恩,急忙道:“那我跟你走。”
兵荒马乱般又重复道:“我跟你走。”
程恩被气到了,喊道:“雁殊!”
雁殊不由地一怔。这是程恩第一次那么严肃地叫他。
程道士把自己微微发酸的手抽了回来,揉了揉眉心,低头缓缓道:“不能这样的,立下的誓言就要做到的。后来闹得不愉快也好,后来有误会也好。有误会就去解开,遗憾收场就揭过忘了吧。先前不知道不怪你,但是,你不能,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程恩顿了顿,决绝道:“我要走了,你不要跟着我。”
.
程恩是一个人独自下山的,亏得经常跟着阿陀到凡间买烧鸡,山中的路他识得。不过,临行前他带走了小白,毕竟要让雁殊他来养,保不齐会不会把这条狗弄死。
他在玉舒山山上缓慢地走着,并没有使用身上带的符篆,也许是想要沿途欣赏仙家景致吧,但绝对不是因为还存着希望等着雁殊来找他。
程道士起初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后来不知不觉中眼泪就沾湿了半边脸。在印象当中,自己是不曾哭过的。师父他老人家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伤心处到了也不弹。而且程恩自小心大,小时候虽然性格温吞,能忍则忍却也是不爱哭鼻子的。这种不可自抑的陌生情绪在心里不断发酵,最后溃不成军。
——雁殊,我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
第43章 迷途
重返凡尘,恍若隔世。
龙虎山。
程恩依旧一袭月白色对襟,缓缓地往师门走,小白就乖乖地窝在程道士怀里。一个多月不见,林子密了不少,他有点生疏忘路。
人间悄悄换了面目。
苔痕阶绿,程道士慢悠悠地爬着他师门的石阶,在日天派门外,就见一个壮年长髯的男人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男人穿着黑色劲装,面容硬朗周正,身形瘦高,不是自家师父。
程恩此时反应极慢,那人见着他一个激灵,就急忙用黄符比划了什么,约莫是递了一个消息出去。然后立马迎了过来。没过多久又从师门里面出来了另一个男子,较刚刚的瘦弱年轻,眉清目秀的,也一同着急地跑了过来。
那人问道:“师哥你跑哪去了?可把我们折腾坏了!”
另一人问道:“你是程道长吗?”
程恩:师、师哥?
可左瞅瞅右瞅瞅,自己看上去怎么也比那两人要年轻哇,师父什么时候收了两个大龄学徒了。
脑子是在不够用,程恩举了举手喊停,好奇问道:“请问你们是?”
那两个男子对了对眼神,分别答道:“顾正卿”,“苏禾”。
程恩:“……”
玉舒山的一个多月,是龙虎山的四十余年。当年程恩把自家师父忽悠走,让师父他顺便带走了假的顾正卿,也就是后来入魔的苏禾。没过多久程天赐就发觉自己上了当,专门跑回来逮程恩。
却不曾想当时程恩已经得道升天了。
程天赐没找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徒弟,又在师门里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仙气。自家徒弟缺心眼,一封书信不留,他身上又没带一些追踪的东西。老人家心脏不好,快要担心死了,于是苏禾只能和程天赐一起上天入海地找。
这一找就是四十年,两人几乎把整片中原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把程恩找出来。
四十年过去,那位被他救出来还吵吵嚷嚷地要跟他师父学术法去救他朋友的少年苏禾已然是一个身形、面容姣好的成年男子了。
程恩揉了揉眉心,直觉自己闯祸闯大了:“那另一位呢?”
问的是一开始见着的那位长髯男子,也就是苏禾小师弟要找的真的顾正卿,看样子是找到了。
顾正卿向前一揖:“承蒙道长指点,顾某得以寻得苏弟。”
程恩纳闷了,“我应该没有见过你罢?”
顾正卿又道:“道长,我是容县的那个哑巴。”
程恩睁大了眼睛,一个头比两个大。
顾正卿道:“顾某忆起前尘往事之后,便上龙虎山,偶遇下山的苏弟和大程天赐,得缘一见,也就一同拜入了程师父门下。”
程天赐找程恩找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哪里还有心情收新的徒弟,只不过顾正卿一直帮着他们,给了一个弟子的身份好去使唤罢了。
程恩干干地笑了两声,顾正卿他们以为的四十年前于程恩而言不过是个把月前,所以程恩很是记得自己随口忽悠哑巴的话,脸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