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像是奏起了笙簧管乐,流动不息。那仙女身着秋香色的轻薄罗裙,纱裙广袖,头上戴着一朵盛放的菡萏,修长的脖颈上一串璎珞。腰间或佩着月牙兰玦,或佩着双环翡翠。远山黛,凝光眸,拂云舞,天资色。红唇一点,歌舞升平。有道是,纤纤擢素手,舞转回红袖,翩如兰苕翠。
旋转,飞舞,回眸。
那是一个天仙一般的人物,面容昳丽,身姿婀娜。程恩原本还觉得见惯了雁殊的模样,这世界上就没有随意能让他心惊的人物了,没想到壁画上的女子照雁殊一比,完全不落下风。
不过嘛,自然还是自家仙君的神圣不可侵犯更高一筹。
在神棍欣赏美色的同时,雁殊正一脸不高兴,拿眼睛瞥他。程恩完全没留意身边的异状,一心以为雁殊也沉浸在壁中女子的美色当中不可自拔。
雁殊见那程恩端详壁画中人目光如炬,视线愈发火辣,而他又不理睬自己,只能黑着脸,拉着程恩飞快地走了。程恩被雁殊拽着嗷嗷叫个不停,雁殊横道:“查案要紧。”
程神棍只得作罢,回过头多少有些依依不舍,灰头灰脸跟着雁殊继续赶路。
润泽仙君的府邸很大,几乎占了半个大西泽,前门一块牌匾,书写着曲径通幽四个小楷大字。过了门,就正式进入润泽仙君的势力范围了。周遭的景色随着一变,漫天黄叶变成了高高低低的矮地莲池。荷叶圆圆,这会儿也不开花,一眼望去穷尽碧华,风里有熏熏的草叶香气。
雁殊携着程恩,见此等良辰美景,再次慢悠悠地踱起步,快一点都不肯走了。红木长廊,瑞兽飞檐。两人执手游园,偶尔相互交换意见。
程恩笑道:“雁殊,要不回去我们也挖一些莲花回去种一种,而且上天庭比不得凡间,随时随地都能开花的。”
雁殊允若。
程恩看着小径边上的青砂岩麒麟石灯,还道:“这种石灯好看极了,这里光线想来一直都比较暗,我们那边也有黑夜,也学着弄一个吧!我还没有雕过石头呢?改天找一块石料我要试试手。”
雁殊道:“好,我来。”
他老早就发现了程恩喜欢刻木头的习惯了,程恩刻起木头来有如老僧入定,心无二用,像是不会怕疼一样,把手刮得一道一道血痕也毫不在意。反倒是雁殊先受不了程恩自毁式的“创作”,心疼极了,想方设法把玉舒山里头起眼的木头统统踢到山下去,也不让程恩那个闲工夫拿刻刀。
越往里头走,就越是幽暗。建筑逐渐密集,一个别苑依着一个别苑,都是依山傍水江南小楼的模样,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除了无谁走动,没有半分萧条,就像家主人只是稍稍离开了。
整个“ 曲径通幽”处,唯独只剩他与雁殊两个活物。
下一秒,程恩就见到了一个发光的灵体,倚在门框,正冲着他微笑。
第21章 怜香伴
程恩当即退出去数步。
那个灵体了无声息地慢慢飘过来,眼神无欢无寡,脸上却笑得灿烂。
雁殊把程恩圈在怀中,淡漠地看着那个飘至他们跟前的东西。
那灵体清越、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你们来了。”
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灵体形态的仙人,程恩有点不好受,他不觉眼前的仙有丝毫仙的模样,后脊飕飕冷意蹿了上来,倒像是混沌下的鬼魂。此灵体,或者说此仙,就是大西泽灭门惨案现场唯独剩余的那个,润泽仙君的小儿子思源仙君。
发光可怖的思源仙君再拜:“思源在此,恭候玉衡仙君多时。”
五百年前的生渡之案,思源仙君逃过一劫,回到家中时见到族人惨状,悲恸不已。苦于无从得知凶手下落,加之自己修为不济,怕是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便当下追随自己的父族而去,用平生的全部修为,将自己弄成一个半死不活的投影,只为存活更久的时间,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五百年如一日,鬼魅一般在这座府苑里,徘徊游荡。
程恩听了前因后果,不由心口颤抖。这娃疯了,为何不自己前去探案,非要委托给一点也不靠谱的都御寺?不过,等到他和雁殊前来相助,这娃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程恩稍稍习惯了思源没长脚的灵体模样,觉得不那么让人心里堵了。其实仔细辨认下,这个灵体除却令人寒颤恐怖之外,长得还有几分灵动莞尔。程恩正要夸下海口:放心,我们一定帮你抓到杀父仇人。
思源仙君微微开口,这才点出了他的找来都御史的缘由:“还望,玉衡仙君助我寻一人。”
雁殊端坐在尊位,从方才到现在不置一词,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程恩不敢造次,就坐在仙君旁边乖乖喝着凉茶,只不过听到思源仙君所求之时,喷了一口凉水。
思源鞠着躬,看不见雁殊急忙给人顺背。
雁殊朝程恩挑了挑眉,程恩会意,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道:“仇家?”
思源这才抬起头,雁殊依旧斜眼走神,程恩好生生地坐在桌前捧着温热的茶杯。
思源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杀父仇人,只是那日之后,她就不见了。”在这个有些诡异的情景下,无比空灵的思源,缓缓道出了大西泽的往事。
他要找的那个女子,名唤端月。
大西泽的润泽仙君,说起来同玉衡的父亲,也就是天璇仙君,有些从属关系。一千年五百年前的仙魔混战,天璇仙君身死,到底也没有抵挡住几百年之后仙界与魔界各自残杀,生灵涂炭的下场。那个倒了大霉的润泽仙君,原是天璇麾下一名不小的战将。天璇死后,润泽与另一个战仙,成了凌钰仙君最得力的左臂右膀。在第三次仙魔混战中立下汗马之功,润泽仙君在一次战役中,负伤而回。
所幸的是,第三次仙魔混战,到底算是仙界赢了。
此后,润泽仙君,便居住在上天庭边境上的大西泽,安于一隅,极少出现在人前。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即便润泽仙君如何低调谦逊,当时的大西泽依旧是上天庭炙手可热之地,往来络绎。有一回,润泽仙君外出,带回来了一株故人所托的并蒂灵莲,并细致照料着。也是从那时起,漫山蒲扇的大西泽,开出九曲芙蕖。
那时的思源仙君还是个顽童,见那株莲花得了父亲小心轻放,日夜呵护,心酸极了,还特地撕过莲花的叶子。让润泽仙君教训了一顿方才罢休。
年复一年,思源已经不那么不懂事了,学着他父亲,给这株莲花浇水灌溉。还曾在没有人的时候,给这株莲花讲过一些体己的悄悄话。
因为偶尔的时候,那株莲花能够回答他,虽然那时它尚未化形。
莲花说,她叫端月。
思源吓了一跳,听到言语,瞬间红了脸。
就像一个小秘密,并蒂莲没有在其他仙面前开口讲过话,所以思源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思源找到一只小翠鸟,跑去给端月说:“这只小鸟儿居然这么小,父亲大人说过万物有灵,我要好好照料它。”
端月道:“我想听它唱歌。”
小男孩思源低着头,红了耳根,心说,你的声音真好听。
思源道:“你快点长大好不好?这样他就能给你唱歌了。”
一日春风和煦,在仙风淳朴的大西泽,这株并蒂莲怒放开花,化形了。那一日,万里清香,千丈浮光。
他的灵莲化形了,思源当然是第一个知道的。可他见了这般盛况,一时愣怔,呆呆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话。
并蒂莲化形,不是一个,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两个小人儿,并肩而立,都是粉粉嫩嫩的脸,水光唇,灵杏眼。一个一点也不怯生,叽叽哇哇跟闻风而来的大仙们攀谈起来;另外一个害羞得紧,躲在前一个的后面,时不时偷偷看周围一眼。
那个胆儿大的指着思源,道:“喂,就是你,你还撕过我的叶子。”
周围哄笑开来。
思源的脸,红透了。她们,真好看。
润泽仙君后知后觉地赶到时,两个小女娃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旁的仙自觉让出一条道。前头的那女娃见了润泽,这才机灵道:“仙君,我叫端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那个仙,“她叫端夕。”最后朝思源眨了眨眼。
思源的脸,又红了。
润泽仙君道:“好,我收你们作义女,以后就在大西泽一起生活吧。”
端月端夕两个,自此就一直在大西泽,因为年纪的缘故,与思源形影不离。寻常的双胞,在外形上多少有细微的差别,端月端夕无论从哪看,都别无二致,丝毫无差。奈何她们两个还特别喜欢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大西泽上下,无论是谁,基本上猜不着。
除了思源。
他知道,端夕喜欢抚琴咏赋,端月喜欢舞刀弄枪。端夕天稍稍冷了就喜欢窝在房里绣花,端月就喜欢到雪地里拿雪球砸他。端夕活得一板一眼,生活得仅仅有条。端月是能赖床就赖床,能偷懒就偷懒,还喜欢半夜溜出去烤鱼吃。
诚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可终归是有差别的。就比如,端夕是绝对不会像端月一样,在耳后脖子上画一朵红艳的花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