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衡忽的一下醒了,看看谢棠有点发怔。
谢棠不紧不慢地坐下,抬眼看向楚衡,开口:"说吧,你在国外这些年怎么过的。"
该怎么形容呢,楚衡想。
谢棠肯开口问他那分钟,他真的是觉得春花都开了。
感觉春花都开了的楚少爷不自觉地向外散发着憨气。
谢棠正在沙发上调整坐姿,打定主意来个促膝长谈,也就没注意楚少爷一脸的傻样。
他骗着哄着暗示着,就想让谢棠来问他自个的事。现在事到临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聊天这对他俩来说都是件稀奇事,男生不太像姑娘似的喜欢搞夜谈。偶尔聊聊也都是围绕着眼前的琐碎以及吹各种各样的牛皮。
楚衡不想吹牛,他就想跟谢棠说说心里话。
但是阴差阳错地这么多年都没机会。
最早的时候是没想着要跟谢棠处成什么关系,后来就是想说也不合适了。
再后来谢汝文住院那次,谢棠倒是主动问过。他一犹豫,就又白瞎了个契机。
楚少爷那一肚子的话就在这经年累月的时光里熬啊熬的,熬干了。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吐一个字都艰涩。
楚衡眨眨眼睛,不去看谢棠,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瞧花样。
他得说点什么,他想。
他看着那茶杯里旋转上升的热气,想到了加州的夜晚。
他那个时候刚被送出去,相当于重新读了本科。
楚战骁付了学费宿舍费等等乱七八糟的之后,一分钱都没留给楚衡
他能刷的信用卡都给冻结了,他身上只剩下几十块美金的纸钞。
一开始的时候,楚衡还在跟楚战骁叫阵。他不相信楚战骁真能饿死他,靠那几十美元撑了三天。
结果楚战骁真的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兜里只剩下最后一美元的时候,楚衡一个人在宿舍里发呆。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留学生富二代倒是有几个圈子,他也不想拉下脸面去攀交情。
谁知道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问李临阳借呢?楚战骁控制了他的手机,多半连个消息都发不出去。
楚衡出生到现在为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贫困。
他准备好了打电话给楚战骁示弱,他看着手机里那个号码,点开又关掉屏幕。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一下午。
自尊和羞耻感都在煎熬。
他最终还是打了那个电话。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楚战骁没有接。
电话那边响起的是楚家管家的声音:"孙少爷,老爷说了,您翅膀硬了,他管不了你了。"
楚衡都要气炸了,声音却反而更加冷静:"你们是要饿死我吗。"
"那怎么敢,老爷吩咐了,阿鹏一直跟着少爷。每天会给少爷一个三明治,总归是饿不死的。少爷每天中午在宿舍楼下面拿就是了。"
定点定量,每天给一个三明治。
这是当他是狗吗。
楚衡把电话摔了,屏幕上出现了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楚衡到底没去拿那个三明治。
他把自己的行李箱翻翻捡捡,把几件还算新的衣服鞋子卖了。
他卖的急,又不知道门路,一堆人质疑是假货,最后成交的价格比一折都低。
但好歹能吃上饭了。
别人是赚到第一桶金,他是吃上第一口饭。
吃上饭的楚衡自嘲,他还得去找下一顿饭在哪。
对于大多数留学生而言,唯二来钱的渠道,一个是奖学金,一个就是打工。
楚衡发现自己不但得好好学习,还得勤工俭学。
他拉不下面子去餐厅洗碗,终于还是向社交低头,在留学生的圈子里绕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个差事,当了学校心理咨询室的助理。
此后,楚衡的日子就开始在飞一样的忙碌中刷刷过去。
"……那个心理咨询室来的大多数是学生。我做登记,只会在教授来之前跟他们偶尔聊聊。来来回回那几件事,学业、失恋、人际交往、自我认同。"
楚衡把楚战骁的事跳过了,只说了自己在学校呆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在学校心理咨询室干活。
谢棠眼神里有些疑问,他直接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去打工?"
楚衡笑,笑意却没到眼底,他把话题绕开,说:"觉得无聊,就去了。"
他要是说楚战骁的事,就肯定要把当年私生子,谢汝文,他查楚家等等事都说干净。
这些话放到现在,还不太合适。
把这个话头跳过去,楚衡接着讲:"就有一回,我们那来了一个失恋的……女孩。看起来特别难过……"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楚衡稍微撒了一个谎。
那其实不是女孩,是一个清秀的华裔男生。
那天这男生一个人坐在咨询室走廊的长凳上,眼睛放空着看着对面的墙壁,那目光幽幽的,像是一潭死水。
楚衡一般不管来访者在开始前到底是痛哭流涕还是生无可恋,都任他们单独在走廊里发泄情绪。
但是那天,他上前了。
他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饮料放那男孩手边。不言不语地坐在一边一起等咨询的教授过来。
楚衡不知道那个男生有没有注意到他在陪他。教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之后,那个男生好像是全然不觉身边还坐着个人,沉默地跟着教授进了咨询室。
饮料还摆在一边。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生是少见的危机干预。自己在宿舍里已经自杀过了。人没死,后来自己找来了做心理咨询。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理咨询的内容都是保密的。
楚衡没来由得就有点上心,但是他的上心也仅限于,每次看到这个男生来的时候,给他买一瓶饮料放在手边。
他不知道对方喜欢喝啥,就随便瞎买。
事实上那男孩也从来没拿过。
除了最后那次。
那天是冬天,冷得叫人哆嗦。那男孩穿的特别厚,到室内也不脱。围巾把脸包的只剩下三分之一。
楚衡就像往常那样随便挑了个放在那人身边。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那个男生转过头来看他了。
四目对视中,没来由还有点窘。
楚衡只好开口打破僵局:"……你好点了吗?"
那男生点点头,伸手问他要那瓶饮料。
楚衡一愣,也没说啥直接递了过去。
那男生拿了饮料,双手在饮料瓶上反覆地摩擦着。
他说:"我不会再来下次了。"
楚衡暗送一口气,说:"那恭喜你。"
那男生吸吸鼻子,说:"我是交换生,要走啦。"
楚衡一下子就被堵在那不知道说啥,那男生看着他的样子竟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以后不要这样对待别人啦,我比较聪明,才没有上当。不然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楚衡更加尴尬了,但是那个男生好像全然不觉,就那样瞧着他看。
他说:"你都不知道换一下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蔬果混合饮料,傻子都猜出来了。你不要给我送啦,你喜欢谁就去给谁啊。"
楚衡窘迫之中还有一丝迷惘,他问:"我随便买的,都是果蔬饮料吗?"
那男生点点头,说:"我每次来,看你桌上放的都是茶啊咖啡啥的。你自己不喝这个倒是老给人买。我就猜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人喜欢喝这个。"
他把饮料塞回给楚衡,说:"我今天没有预约,只是来看看你的。"
他又吸了吸鼻子,感觉不是冷倒是像快要哭了:"如果喜欢什么人,就早点告诉他吧。时间很快的,一晃一晃的人就不在了。"
他说完,也不等楚衡的回答,就自顾自的走了。
楚衡盯着手里面那瓶饮料,感觉能从上面盯出来某个人的脸。
谁喜欢喝这个。
当然是谢棠。
他在宿舍里无数次看到谢棠桌上摆着的那一瓶胡萝卜混和汁。
不是那什么没吃蔬菜的安慰剂,谢棠是真喜欢这一口。
他对此表示匪夷所思完全不能理解。
时光流转,他和他之间从隔着过道变成隔着个太平洋。
生存压力在大洋彼岸几乎杀死了所有柔软思念。
他每天都奔波在校园里来回穿梭。盘算着吃饭和论文。
当睡眠都奢侈的时候,真的没有多少心思去惦记别的。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私人时间被挤压到没有的疲惫。
楚衡都觉得自己快忘了,什么喝醉酒睡在一起,什么医院里的欲言又止。
距离和时间横亘在中间,楚战骁还火上浇油地给他添了一把生活的艰辛。
在某个写论文的夜里,楚衡看着白惨惨的屏幕和上面蚯蚓一样的字母。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谢棠有继承权这件事。
他看着屏幕意识到,自己不敢下死力气去跟楚战骁赌,而是老老实实打工干活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谢棠。
他不是楚家唯一的孩子了。
那些从幼时开始,仿佛理所应当继承在他身上的财富都有了第二个预备的主人。
一开始,他以为楚战骁这样教训他,是因为自己想查上一代的事,多少算是以下犯上。
他现在才理解楚战骁的意思,他是要他知道幸苦,知道落差,知道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