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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须臾,风将厅外花圈儿吹得飒飒作响。
  遗体美容技术确实高超,涂文看不出丝毫他死状的狼藉,不服不行。但也一语成谶,当初他笑话厉思敏,而今自己也躺冰棺里,一样被抹了个妖里妖气的红嘴唇。
  若泉下有知,他铁定要骂:“操/他/妈的,娘死了。”


第42章
  许青青求死欲之强烈,到险些咬断兰舟的一截中指。兰舟居然有点高兴,说:“要能一下咬断就好了,我就跟你一样了,我自己下不去口。”
  柳亚东听了一窒,把他拽进被窝里,疯狂地吻他。床边烘着暖灯。
  按说不该说废话,但彼此都觉得发慌,于是含糊不清地不停求证。兰舟呓语似的问他:“你爱不爱我?”柳亚东吐纳不息,起初发臊,没好意思肯定,想拿吻抵过。兰舟偏脸躲着,他才哑着说:“我爱。”有此一句就是后头的无数句,好爱,很爱很爱,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单拎出哪一句放被窝外头都臊得张不开嘴。兰舟回应他,把他说的也重复一遍。
  脱裤子,戴套子,紧抱着又做一场。临收梢时,兰舟一骨碌钻进老棉被,柳亚东一声低喊,腿根合紧,喂了他满嘴黏糊。
  柳亚东把他揪回身下,手握成碗装抵上兰舟下巴,喘吁吁气呼呼地说:“快吐了。”
  兰舟环着他脖子,喉结咕噜一滚,就把东西吃了。
  柳亚东叹气,捏着他脸颊两侧,问:“好喝吗?”
  兰舟伸出红艳艳的舌头给他检查,一点儿没剩全咽了,说:“温的,你有一点咸。”
  柳亚东朝他微微张嘴,兰舟昂头含住,舌头在他嘴里钻探舔刮,声音唧唧咕咕的。
  没会儿,兰舟眼泪顺着太阳穴朝下淌,柳亚东微诧,俯身吸干一道又流一道。他心被揉成了废纸团子,就搂着他问:“怎么了?我爱你,真的。”
  兰舟看着暖灯,定了很久,才说:“我觉得阿木出事了。”
  柳亚东赤身裸体地蹦下床撒尿,又裹着寒气钻进被窝,埋进兰舟胸脯里。说点什么,或这么沉默下去,其间风在窗外吹扬,时针在走,很快又是个簇新的清晨。一个问题在柳亚东嘴里来回咀嚼,差不多到咬碎,才吐出一个精洁的残片:“要是呢?”
  多残忍啊,不劝你别瞎想,说没有的事儿,反还顺着说,还问他如果是呢。柳亚东自弃,心说我够坏的。
  兰舟长久沉默不回答,直至两人都入眠。
  兰舟做了个纷乱无比色泽缤纷的梦,梦里他回到了故里西南。
  他父亲神奇地自愈,凋败的身姿恢复了起初的松的雄武。屋里闭灯,暗黢黢的,兰舟伺完屋外一株海棠,指缝是泥星水迹,他问:“阿爹你要走?”男人皮质油亮,牙颗颗裹着酱黑的垢渍,他摘下墙上的月琴与吉他,回头说:“我要走,去找我的情人。”兰舟惊慌地恳求说带上我,男人思忖了几秒,说只带你一程。
  背了个盛满玉米的行囊走下山路,熟悉也不熟悉,不清楚是几月,总觉得万物初生,雨润而浓,坡谷间索玛花开,满山渐层的红,枝挂瓣,阒然受捶折落。云雾卷积成河与山腰齐平,比水更含涛的驱动。兰舟前眺,父亲的背影转瞬缩成芝麻样的一粒。他哭泣,追喊,踩泥土积洼行了漫漫百里。梦里感觉不到累。
  很快到了陌生县城,两侧爬起西洋屋舍,路央人形貌迥异举动神异,因为是梦里不觉得怪,有人撒盐作雪吹,有人嚼剑,有人将自己栽进土里开出红萼绿瓣,有人挥动双腿在天空飞舞,天靠西侧凝着一块矩形的彩虹,云鹅黄或淡绿。兰舟游走顾盼,在一栋银白色文化宫前找见了父亲的身影,他推门进去,缝隙合拢前,兰舟也挤进。里头是漆黑的大礼堂,似乎只剩一条下坡的楼梯,窄如绷索,笔直通入舞台。墨绿的幕帘厚如午夜,钻出一个戴着礼帽变魔术的,黑眉挺鼻,长着柳亚东的脸。他挥手抖出只麻雀盘旋于头顶,父亲指着那麻雀:“那就是我的情人。”周身抖动,随即也化成雀。
  魔术师钻进幕帘,兰舟开始害怕自己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于是箭步朝前也撞进幕帘,里头原来是空的,世界骤黑。
  柳亚东揉他耳朵,“哎。”推推他。
  兰舟瞪着微白天色里柳亚东不实的形廓,摸摸脸,分不清手上蘸的是汗是泪。
  “你做什么梦了?瞎喊。”柳亚东揩他额头面颊。
  “记不得了。”又问:“锁呢?”
  “嗯?”怔愣了一秒,“哦,在我口袋。”伸手拽过裤子摸索。
  “别搞丢了。”
  “嗯。”锁掏出来一晃,就发着细微声响。
  “真要有一百岁,你分胡孙儿三十年......好吗?”兰舟朝他拱,口吻不舍,像真要抢他的寿命。
  柳亚东发笑,“你真不仗义,我七成呢,是他两倍还有多。你重色轻友。”
  “我偏疼你。”
  “这样。”柳亚东和他头抵头,“我们三个均分,一人三十三,剩下一年不要。”
  还有零有整呢。兰舟摇头,“你像个弱智,说得跟真的一样。”
  “哎,你先说要匀他三十年的,你这人。”柳亚东刮他下巴。
  “那我也弱智。”
  柳亚东舔他鼻尖一下,“或者干脆......就让胡孙儿一人长命百岁去,我俩看命。”
  兰舟定定看他,鸟没啁啾,天一时半会儿透亮不了。
  柳亚东说:“以后,你活我就活。”
  兰舟补齐:“你死我就死。”
  倘若胡自强那晚如果能在击打第一下后收手,老苏其实不用死,看着血呼啦擦,未必就严重,无非两人搞个不共戴天,那无伤大雅。
  可胡自强怒意燎原,肢体不受控,于是接连用力砸了约三十下,从能听见老苏高亢的痛吟和断续的叫骂,到剩嘲哳的嘎嘎声,到哼叫低迷,最后彻底不响。人也软成一绺隔夜的面。最后一下儿手落得偏,老苏鼻涕眼泪混合,一粒眼珠爆裂,晶体流淌,泡在洼陷的血红凹塘里。他脑后很快洇出一块黯淡的枣色地图。
  焦丽茹赤身裸体闯下车,腿软趔倒,于是攀爬着朝前。她两手抖巍巍地,捧起他半颗已酥散的脑袋,呼吸紊乱地喊:“老苏......老苏!老苏!”白手覆盖他创口,血没能淌尽,掌心很快濡湿染红,“苏涛,苏涛......你说句话,老苏,醒醒!老苏!老——呜!”她泪哽上喉头。没会儿又弹起,踉跄扑进车里翻找手机。
  胡自强瘫坐在洋楼前庭高频次抖摆,飞溅的血星凝在他鼻尖嘴角,“我杀人了。”他头皮发炸,声音支离破碎,几乎已经不像人能发出来的了。
  原前夷不属汉,彝人有自己的法度,凶杀属“阿诺”,即重罪判罚的黑案。若杀人,双方家支的德古出面调停,结局多半赔付重金,或定规的抵命。彝人血燥不畏死亡,抱定人有转世,胡自强从前最常听族里垂老的人说:“人死是一时,羞耻是一世。”可真是吗?未必,他不笃信,人复杂多样,他觉得还是色厉内荏的多,冷眼热肠的多,惧死求生的多。好比这会儿,他坠进绝境,负罪得恨不能立即饮枪,可闪念稍纵即逝,他还是怯懦地想逃。他白牙叼住下唇,不自觉地嚼紧,锐痛此刻成了无济于事的心理补偿,胡自强更加用力,到味蕾漫上浓烈的血味。他瘫软地手撑地,由垂头抽泣变放声哭嚎,四肢不住颤抖痉挛,内膛剧痛。
  焦丽茹平喘,手哆哆嗦嗦按了120,时间板结,人凝滞原地,思绪空白处渐渐显出两扇门。左是拨,出警,人来,抢救,老苏或有一线生机,男孩儿非邵锦泉臂膀,不值他劳神捞,免不掉锒铛入狱,赔上青春;右是不拨,把这事儿剪碎,葬进黑夜。
  胡自强的哭声调高,呦呦鹿鸣似的,失措无助,很快戳刺进她为母的软处。
  她定定望着黏灰的足背,想起褚晓伟跟宿管不伦闹出种的那阵,她无时不在痛恨那个宿管,先发制人,预判她风骚拜金、浪荡渴情,然而真相则是他褚晓伟醉酒怀春硬奸了她,而后弱者相惜。这事投映到自己,焦丽茹觉得没什么不同,老苏于她犹存的恩情抵不过他对胡自强的疼惜,本以为的露水要趋于变成真金白银,这最叫她瞠目,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发癔症。可既已成为事实,只能如此。她本身也不是善类,很容易就屈服妥协。
  再仰头瞥天,月就已不明了。焦丽茹啪地丢了手机,吸气长舒,开始一丝不乱地穿回胸罩、内裤、筒袜、呢外套、高跟鞋。末了摘了车里的座椅套布,返身替老苏遮上头脸,而后哒哒朝胡自强走,靠近他屈膝蹲下。
  不知不觉,胡自强两腿间濡湿,神色已一迳茫然木讷下去。
  “伢伢。”焦丽茹轻捧起他脑袋,轻声哄:“没事的,没有人看见。”
  胡自强定定瞅他却目光散漫,像个唐氏综合征患儿。
  焦丽茹浮着油汗的软手依次揩他额头面颊,又耐心地跟他重复:“没事的伢伢,不要怕。”
  胡自强目光才点点聚焦到她鼻尖,“丽、丽茹姐。”他猛揪住她两腕,眼里倏然布满惶恐与求救。
  焦丽茹两臂朝内收,轻将人带坍进自己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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