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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还他妈查个屌。”马元一拳捶上墙。
  说黑警,必提《无间道》里的刘建明,具体什么意思?就是背叛公序良俗替歹人做保护伞。马元干的事儿性质和这差不太多,但不至于到自毁的份上。黑警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还算一颗红心向那谁,顶多闭了一只眼。
  基于道德偏执,他原前不助恶者气焰,逮一个溜门撬锁的,手劲儿狠得都能揪下人一块头皮。可倘若太过用直尺与明灯去度量并照耀世情,则会发觉这人间遍地虱子,你吓得慌张丢了直尺明灯,蹦跳着喊操你妈诶,救命啊。
  96年又是风雨严打。江湖人物迭代,彼时素水叫得出名号的,头个是庄自忠,另个是薛文娜。前者甭管暗地里多脏,明面一贯粉得雪亮。薛文娜是素水工读学校副校,“收学生”即“带小弟”,人多势众,娘舅又在法院司职,她左右皆是依仗,平素行事极野作恶敛财。聪明人晓得听辨风声,关窗阻雨,及时将自己涂白,薛文娜没那根弦,二婚的丈夫去澳门豪赌亏输百万被扣留在客轮,他领人马上素水旺铺砸闹筹款,青天白日的,约等于活抢。马元那年刚升分局副队,为民除害他当仁不让。证据集齐,抓案组一立,打防一体化,捕薛文娜是瓮中捉鳖。她算是个不死心的,收网那日要翻墙逃,被马元一枪崩了臀。女流氓终坐班房,马元荣光难却,上电视登报,奖状证书拿不少,可没用,照旧那点儿死工资,照旧忙得不着家。
  也是褒赞听得脚发飘,马元才疏忽大意,让工读学校四个十六七的人渣把自己闺女给欺负了。掳去胖揍也就算了,可马元问她哪疼,她垮着脸说妹妹疼,嘘嘘疼。马元汗毛倒竖,匆匆扒她裤子,一瞧那小阀,肿得都不成样了。谁朝他膛里攮起了刀子,警校演习他摔断三根肋条,心都没这么欲裂似的疼过,呼吸都不会了。妻一迳哭,摔了茶几彩电,尖叫道:怪你要逞什么英雄!
  薛文娜拢共判了一年还带缓,自己的珍宝则永失清白。世间常态大多是仇隙与辜负,而非忏悔与固穷。是非观念于是开始断层,隙缝幽幽像要吞了人。马元过后连续买醉,喝得大吐,吐空了继续喝。
  他搂着分队里的实习生,戳着他脸上执夜勤憋的闷痘,硬着舌根说:正他妈了个逼的义。
  闺女第二次被路上掳走,马元濒临发疯,枪已上膛捉进了手里。正队朝他暴喝:你是警察!你发癔症!马元吼回他:你他妈高尚!互殴了一架,他枪口指上了正队额心。
  马元至今对邵锦泉怀三分感谢,不为别的,为的是倘若没他彼时不知目的为何的恻隐,或只是单纯一闪念,自己不晓得要脑子充血奔去工读学校崩掉几个人算完。那会儿还用别裤腰上的bp机,是个汉显版,邵锦泉寻呼他,留了个简短的言:人在思华平安速来。马元是一个倒栽葱跌进思华舞厅的,下巴着陆,铲掉了一块儿肉。舞池里猫子鬼叫的,没谁分神看他。
  来不及爬起,他昂头看,闺女正远远坐在DJ椅里瞪视自己,身边围着几个男人。一个就是横死的涂文,板寸纹龙,凶着脸,嘴里的烟朝下风口吐;一个身量高,寡言少语,正轻轻抚着他闺女的发顶。马元记得他姓厉,道上头号狠人,看着眉深目重,后来也是得癌早死。邵锦泉走过来搀他,“你别激动。”素水人说话嘴像租的急着还,他就质而不野:“就是几个小孩儿犯浑,都给赶跑了,丫头没事。丫头好聪明,还记得你呼号。”又递手绢,说:“擦擦血吧,马队。”
  马元帮衬邵锦泉的很大原因,是这人非白璧青蝇一望而知的好或恶人,自己可以辩解说:我是被眩惑了,不是主动投身。
  改变世界可靠不了他。想广厦万间野无遗贤,人委实微渺,意愿又苍白宏大,则更需要决定性力量如海啸般倾覆已有,一切重新来过,再次觉醒、纷乱、镇压,再次“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哪间啊?”,“松鹤厅,在二楼。”
  “行,就上来。”马元扔了烟头,晚上大街寂寂,天快冷死了。
  这家馆子算有邵锦泉的股,说龙肉烹不了,山鸡大鲵果子狸倒应有尽有,县投促和总工会的干部也常来公务消费,一顿小千把,票全开单位抬头。林业局装模作样地来过两次,查完说:三证齐全,东西也都是人工饲养的,合法。马元来见邵锦泉,要了个包间。两人都没食野味的广式嗜好,就点了桌家常菜。
  邵锦泉席间问他:“我家的那个小怪物,吃穿最近都还好?‘”
  “小怪物。”马元笑,搛了一筷肉末茄,嚼烂了咽掉才回:“好也不好,听说是。”
  “怎么说?”邵锦泉不怎么动筷子。
  “穿能有什么说的?牢服,里头比外面暖和。打点过的勤杂跟管教干警也不会难为他,这你都放心好了,这世道上哪儿都讲个钱。野的是一块儿蹲班房的那些。你想有几个是好货?他细皮嫩脸又闷着不晓得趋奉人,免不了给盯上。”邵锦泉这才眯眼,问:“什么意思?”马元又笑:“什么意思?邵老板你猜呢?好猜得很。”邵锦泉眼角眉梢片时急冻。
  马元撂下筷子抹嘴,比个两寸长,“牢里给义乌那边做点缝珠花的代加工,监舍那李勤杂前天跟我说,这么长根小银针,他藏着一声不吭往心口扎了四根,也寸,四根都没进心脏,否则那就凉了。你们倒也别担心,班房重新给他调了,挪来个小白脸儿跟他住,那男的给个女富婆看要包他,他不干才给整进来的,按说就是个贪财,人没多坏。”
  邵锦泉一口气吸得不从容,以致双肩微耸。他摸烟,手也两次没能伸进内襟。
  “哎。”马元递上玉溪,“来,我这有。”
  抽上一口,邵锦泉肩才懈下。他手支上眉心掐挤,烟蒙蒙里神情不明晰。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马元劝他,回味一会儿,又觉得像讥讽。
  “那几个出来,我要找机会给整死。”
  马元笑:“继续说,回头我录下来,哪天真逮你能用上。”
  “害旧强的不会是他个人。”邵锦泉笃定,说起眼前这宗。
  “那你觉得?”
  邵锦泉碾烟屁股,“别拿侦查那套审我。干我这行,得罪过谁哪儿能记住。”
  “嫌犯老婆我们审了,嘴那是不锈钢的,我跟队里几个那就撬吧,嘴皮磨薄一层。”马元掏了张照片按在桌上,“这男的给了他家十万,说白了就是买凶。”
  “劳烦了。”邵锦泉收了相片,“你闺女今年考高中?市里八中考上大学的多。”意思说,我能给你帮弄进去,算酬谢。
  马元顿了半晌,“大他妈学,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县里念得了,我还能看着点。”
  “你能活过她?你又离了,总要为她看长远。”
  马元起身,指他恫吓:“长远就是政府迟早灭你。那会儿我就帮不了你了,我也不会帮的。走了!邵老板,还得赶回队里。”
  “不送了,马队。狱里那个烦你关照了,旧强没了这事儿,千万别给他知道。”
  马元摆手,“小事儿。”推门走掉。
  时过五天,公安结案,涂文火化。
  天阴得不行,这月份太让人悬心了,风凉飕飕寒刺刺的,总怕冷雨落着落着就成了初雪。
  涂文的追思会比之厉思敏的,还真说不上谁的更戚戚。厉思敏再早夭,厉志强临了认回他这个不孝子,替他哀恸、发狂。涂文再横死,再无双亲,也留了个镂进他骨血的遗孀。哪有完满呢?焦丽茹胡自强仍未出席。柳亚东通身漆黑,跟老贾蹲追思厅外抽烟,俱不言语。他看兰舟低头,正仔细替凌仔别上前襟的白色绢花。
  一贯木讷的凌仔日前主动说:我是旧强哥的弟弟,看完遗容握手时候,想陪青青嫂子站一起,我怕她受不住。
  可柳亚东看得出,他眼镜片下从来有三分怯懦与不忍的目光已随素水天气冷却入冬,怕不久就要被怨毒接替。柳亚东抖了个哆嗦,他提醒自己回去一定要照镜子。他害怕自己也变成了这样子。
  侯爱森致悼词。骑鲸去后行云黯,化鹤归来霁月寒,拟稿人涉笔成雅,涂文为非作歹的二十六年人生被粉得人模狗样。
  其间,兰舟干了件大不敬的事儿。他掏口袋,把一只镀银的长命锁塞进身旁柳亚东的掌心。
  “嗯?”锁下缀三枚小铃,翻动间有细微声响。柳亚东低头,他眼里一汪让自己耻辱的泪,就势跌下鼻唇沟。
  “晚了五天,才把礼物选好。”兰舟擤了个鼻子,叹着说:“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这不是小孩儿满月才买的玩意儿么?逗呢。柳亚东袖子擦过面颊,正要耻笑,就见他目光朝前落,继而微颤,扒开前排人箭步冲向薄脆如白纸的许青青。致辞折断,话筒次,连连发着啸音,犹如禽类凄鸣。都懵然,看兰舟反锁许青青胳膊迫她跪地,右手捅进她口腔,继之屈起抵死上颚,“别咽!”许青青呜咽,满口唾液淋淋漓漓。
  “兰舟!”柳亚东冲上前,人这都才有所反应,围上去。农药咕噜噜从许青青身下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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