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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胡自强冒进地重复:“亚东,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奢哲?”
  “是。”
  “你也不怕?”
  “我跟你半斤八两。”
  “你瞧不起过我吗?”
  “从来没有。”
  “好。”胡自强咧开嘴。
  柳亚东忆起自己在武校第一次见他,他被老广差去给他俩抻筋开胯。彼时胡自强也是这副笑容,诚挚不作伪,些微发傻。柳亚东那会儿心想,这人还真是张经了风霜的异族脸,西南那样熬人?但牙倒漂亮,无一杂质,砗榘一样雪白。
  不久又消几两酒,兰舟抢过酒瓶不让喝了,说:“胖子也是这月生日,月底。”
  “我记得。”柳亚东抢酒瓶,“他信你没回吧?”
  兰舟朝后举高不让,“我没写过,不知道怎么写。”
  “他都敢你还不敢。”柳亚东放弃,扭头倒茶喝。
  兰舟琢磨,“要不我给回个电话?”
  “校里又不给装手机。”柳亚东耸肩。
  “舍监阿姨的小灵通号我记得。”兰舟记恩不记仇:“她冬天还给我们分过橘子。”
  胡自强说:“哪有电话亭?”
  老板心明眼慧,耳朵还尖,探头说:“电话呀?来来来,我们里屋有,借你们打!”
  拨了两次是空号,柳亚东笑话他,你记住个屁了,兰舟朝他瞪眼龇牙。又想了片刻,改了尾数,才算输对。嘟嘟一阵等候音,那头响起个温软的喂。人是这么软弱多情的?就个舍监,居然还鼻酸了。兰舟擤了个响,忙说钱阿姨。那头呆呆静了几秒,倏然笑说,你呀?407的兰舟。你记得我?兰舟微诧。她答,记得记得,你名字好文雅,跟明星似的。又问,不是实习嘛?好不好呀?什么事呀?兰舟才把目的说明。钱爱萍连连应,好的好的,我就去叫,哎呀,今天晚训拖了好久,累坏了,我怕伢伢睡了。
  按的是免提,柳亚东胡自强都喜欢听这样的人说话,明净无比,会让人误以为人世是慈悲的。
  罗海蒙着接了电话:“......喂?”
  柳亚东凑近座机:“胖子。”兰舟胡自强跟着喊他。
  罗海短促一声惊喘响在滋滋啦啦的杂音里,他抖巍巍地应:“船儿,胡孙儿......东哥!!”——接着便放声大哭,好委屈。
  说真的,谁他妈不想哭呢?
  那半瓶古井贡还是给两人分了,后劲涌发,于是果不其然醉成老泥。都不矮,于兰舟就是落水的死狗,扛不动,拖不动,滚不动。馆子老板真叫个现世雷锋,捱寒去对街叫来辆柴油蹦蹦,帮着磨嘴皮子还价不说,还盛了瓶自家制的荸荠冰糖水,说拿走给俩小伙子回去灌,宿醉伤肝,下次可别年纪轻轻喝大酒。兰舟真要是个富裕的,恨不能结账多塞他两百,可惜不是,就只能不断致谢,妄图不辜负他的善。
  “哪儿?”,“饮茶亭路,金鼎茶楼。”
  两人上车就眯了。胡自强头抵车壁,贴着钢骨,兰舟怕他路上磕伤,就拿手垫着;柳亚东枕兰舟膝盖,睡时眉不杀向发际,而出疲沓弱态。月一路跟着蹦蹦。
  兰舟真想把余钱递出去,说:师傅,你只管朝前开吧,一直朝前。


第43章
  “10月12日至10月17日,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我国仅用两年时间实现从神舟五号“一人一天”航天飞行到神舟六号“多人多天”航天飞行的重大跨越,标志着我国在发展载人航天技术方面取得了又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胜利。”
  这会已立冬前后,哈汽成白了,这是一月前的过期报。头版新闻行文慷慨,题头硕大、加粗,昂然得让柳亚东认知割裂,他本能地认为或许素水是素水,“中国”是“中国”。
  兰舟也眠得浅、醒得早。他钻一颗刚剃的脑袋出阳台,吸他吐的二手烟,问你冷么?柳亚东瞄眼胡自强被筒里的大脚,说,来让我抱着你就不冷。兰舟睬他个鬼,丢一件厚袄给他。柳亚东披上,搓手朝前远眺。
  楼前前前处有根泥灰的水塔,他权当捱寒观山。
  说到地头蛇,周永德他也是素水不得了的能人,比邵锦泉只强不差。后者些微还有点矜悯在,有些事情做不绝,周永德则是根风筝线,韧长形貌,风起时又狠厉无比,否则凭他一个出狱开货运小巴的,不能次第拿下县城地盘,又把红珊瑚经营得那么风生水起。说群雄逐鹿有点儿太给流氓脸,给先贤们道个歉,他们素水这群地头蛇确实像。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掰不倒可以拢,自古有这种权谋。小金沙乱着那阵,付文强抛来橄榄枝,意思说平衡将破,为何不借机推助,再将金鼎那个一局?大饼四分不如对劈呀。
  周永德没明着给答复,只表示风头懈了,可以见面详聊。
  付文强怎么不倒戈邵锦泉?清账了,即旧仇已泯。可泯就能泯么?世上泯仇的都是给暗示,暗示自己说,可以放下了,最好放下了,犟着没劲的,反复多次说。付文强明确知道邵锦泉看不上他,但其实周永德更看不上他。那人一望而知,稍深的细节都没有,靠冒进来谋私饱醉,迟早要出事儿。他秘密携情人北上度假,留骨干出去收风声。不久果不其然有消息,说金鼎那个被整断一条臂膀,是他身旁最忠勇的旧强。
  周永德琢磨,姓邵的可能命硬,克心腹。他随即动身返回素水。
  约一周前,金鼎盘存,老唐领柳亚东去见了邵锦泉。
  清晨傍晚在光线与氛围上有相似之处,甚至会让人疑惑。邵锦泉那次还是在看书,穿黑呢夹克,鬓里银白似乎多了又似乎没有。他办公室空调是松下进口的,开着无声且不燥,桌上是全套茶具,壶是短嘴的紫砂西施,冒带茶香的白汽。柳亚东后来十几年人生很大部分是在辗转中度过,见人观事的几率大大提高,类似于邵锦泉身份的涉黑人士他也见过很多,甚也至因为生存的必须,而再次裹挟进这些灰败与不洁中,但自始至终没有再见过他这样的人。柳亚东现在还没那个积累,张嘴没声,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到不惑才懂:有的人行事就是这么不期,他不是故意,也不是虚伪。
  邵锦泉从书里抬头,口吻到神态,依然像个父亲,“来了?坐,我有事讲。”
  事情不会轻易又简单,柳亚东心里有这么个预设,同时也知道邵锦泉擅长将把柄包装作“情”的样子,供低微者做看似民主实则无用的选择。于是柳亚东的目光不由得凶狡又惕惕。从前他的冷漠里有炫耀与自保的成分,语境相对单纯,不会有而今这样的眼神。
  事实证明也不是他防御过度。
  这头风吹一会儿嘴就冻麻了,柳亚东站起来跺脚,头朝楼下伸,“船儿。”
  兰舟在小商超买的素食麦片,开水冲上一袋满屋飘着奶精香。他踢门进阳台,把滚烫的杯子往台檐上一搁,手快速捏住耳垂揉搓,“嗯?别掉楼下去砸到人。”
  柳亚东把嘴伸进杯口焐住,瓮声说:“楼下死人了。”
  一楼靠南一户果真摆着花圈,不多就四个,挽联破布似的飒飒飘摇。
  兰舟定定瞅了几秒,“是谁?”
  “不知道啊。”柳亚东冒险抿了口奶,眼珠子险没烫掉了,“嘶——问爱森哥,他说不定认识。好像......是户做小买卖的。我操舌头都烫麻了。”
  “你是四岁吗?”骂他蠢,挺大个人了还能烫着嘴。
  柳亚东冰手往他脖子里塞,右边虎口着他下颌朝上抬,“你有种就再说一句?”
  兰舟瞪他,示威似的一句一顿:“你、是、四、岁、吗?有种没种?”
  “嘶!上房揭瓦。”柳亚东佯装发怒,手直接伸进衣服猛搔他痒痒肉,笑说:“我几岁?嗯?我几岁?”
  “错了错了,投降,投降。”兰舟咧嘴,边拱边退,“一百岁你一百岁!”
  柳亚东朝他伸舌头,“有点诚意。来,你给我吹吹。”
  “靠那边。”兰舟推他。阳台那头堆了杂货,掩了半扇窗,是盲区。
  柳亚东腰抵上杂货,搂住他磨蹭,“退到底了,再退掉楼下了。”
  “吹哪里?”兰舟手捧着他脸。
  “舌头尖。”
  兰舟半道又反悔,笑嘻嘻说:“你就这么伸着算了,风里晾晾就好了。”
  柳亚东缩回舌头,“讲不讲理啊你?耍赖你还。”
  兰舟朝他笑,盯着他,总觉得看不够他。
  然后接吻。兰舟觉得他吻得比原先用力,紊乱到蛮悍无章的程度了。边被摸着揉着狠狠磨蹭着,边听他喃喃他最常说的那几句,喜欢你,爱你,永远之类的。
  听多也听信了,渐渐不再满背浮起疙瘩,不再心跳迫促得晕眩,不再恨不能和他立刻合二为一,不再动辄想哭。柳亚东的气息突然炽烈顽强到如火源,靠近会有微微的痛楚。寒流北来,他尽自在此刻燃烧,不求把爱与诚均匀分配给未来。兰舟于是隐隐有恸心和惊险的感觉,又无法求证,只能也热切痴迷地报以回应。嘴里没会儿全是血味,带红的涎水淌到喉结。谁重心一歪,两人就趔斜碰坍了杂沓物件,叮咣一阵响。屋里行军床吱呀,胡自强也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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