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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兰舟蹬胸,胡自强反剪,费力制服。那人伤到五脏,胡自强也遭刀刮破了小臂。这算少见多怪了,老唐叫人捆牢那逼货,拾掇场子,催胡自强赶紧去包扎。
  不留神就又多一道伤,脖子上的也没拆线,怎么问都不说谁弄的,兰舟都服了。他边用嘴撕纱布,边说:“是不是该给你祛个秽了?”
  胡自强举高胳膊止血,疼得抽气,又摇头说:“其实船儿,我真不信我们搞迷信的那套,哪有神呀。”停了几秒,“就真有,也不会管我们的。”
  “嘘——”头上一把刀,质疑神灵受活剐。兰舟瞄了他两秒,小声说:“我也不信。”
  俩人同时笑了笑。
  吸吮口子算武校人的本能。武教谬误的歪理很多,都纷纷都说,上好的云南白药抵不上你二两唾沫星子消毒好!但凡嘴能舔得到就别拿水冲,自来水干净?粪汤里加了漂白/粉就流来给你用了。
  见血上嘴成了龙虎孩子的肌肉记忆,既不恶心也不嫌弃,那腥咸成了舌尖上常有的一味。伤在上臂外侧,因之胡自强伸颈曲背,扭成了个天津大麻花,舌尖才微微触上创口。他造型别致,兰舟顾自拆药,一下儿竟也没什么代劳的意思。
  比柳亚东,他与他人肢体似乎生了一层隔膜,哪怕是一起长大的胡自强。同乡同族,雷同的命运,说亲人也不为过。但又似乎仅此而已。
  细想其中没有痕迹的变化,兰舟是有羞愧的,好像他不知好歹,不经意间轻视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但不对,从来没有,他自始至终着紧着胡自强,从未将他推到远的位置。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彼此之间不如从前了呢?似乎是与柳亚东对照,他得了这个叫人瞠目的结论。
  胡自强笑,他跟着会为他开心;柳亚东笑,他想知道这笑是为了谁;胡自强哭,他感同身受地难过,想鼓励劝慰;柳亚东哭,他同样率先想刨根问底知道为了谁;
  胡自强——倘若死掉?
  他可能一生负疚,从此失去快乐的权利;
  柳亚东死掉,他就连继续活着的意愿都不想有。
  天。
  兰舟猛地打翻了药水儿瓶,褐黄的碘酒泼了胡自强一裤子。
  “哎!”,“对不起!”
  胡自强站起来抖落,“想什么呢?船儿,没事,好在不是烧开的水。”
  兰舟颤抖着手,摇头说:“我没留意,快换了吧,不然洗不掉了。”
  “嗯。”
  他开始剧烈地思念起柳亚东,五脏痉挛般的刺痛,甚至微微有了想呕吐的感觉。这份感觉里,他又想把那晚的彝语转化成平易的汉语的强烈冲动。他觉得汉语才音调优美,才情感浓烈,才述得清自己。
  口子里外三层地包严实了,兰舟瞄见胡自强颈上几枚紫红的斑痕。他指着问是什么,见胡自强惊了一记,捂着说什么都不是。不追问,就那么静静一刻,胡自强主动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和亚东。”
  “为什么?”兰舟问,“偷我钱花了?”
  “哎!不是。暂时......我说不出口。反正我混蛋。”
  兰舟弹他脑瓜蹦,“你别瞎想。”
  “如果,船儿,我说如果。”胡自强目光铆着他,话里别样一股诚恳,一股无畏:“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拖累了你跟亚东,你只管和他一起跑,千万别管我,我自己的错我自己承担。”说完还搞了个双手合十,似是基督教徒的虔诚。
  “少乱说了你。”
  “真的,船儿。”胡自强笑的微微腼腆。他低下头,温淳地小声说:“我其实,还从来没这么勇敢呢。”
  自然界有着颠扑不破的谛视,譬如动物专注的目光,连日不变的糟糕天气,活儿拢共三天,天无一刻不下雨,是警告,也像哀叹。
  涂文定名这次任务叫“摔杯行动”,硬拽文的,意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强拆含义不言而喻,恶霸身份也盖章了。柳亚东从始至终被调配,哪需要去哪,正所谓劳心者治人,他是小弟,不必操危虑深,也算是种幸运。
  第一日微雨,秀姑山蓦地被浸软。工程队夜晚加急开山,亮着千瓦探照灯,砰咙的爆破动辄冷不提防地响起,大型机械森然狞厉,蚕食似的,点点噬掉碎石泥土。榨油厂里呼噜此起彼伏,盖被又薄,柳亚东一夜浅眠。清晨站出来再瞧,山又挛缩下去一整块,昨儿还是象的形状,今儿已像鹿仰着颈。愚公若是活在2005,现代人脚步迅疾激进,他看了咋舌么?怕会惶惑失落,因为埋头苦干如今已不定成败,神也不会再次暴怒,再次下凡普济众生。
  征,也不是说你揣着把镰刀就扒房,新世纪,凡事走商量,而后才有余地。老贾点到人数,地痞围拢过来嗯啊应着,抠眼屎的,骂爹骂娘的,搓脸啐痰的,有个差点吐柳亚东武鞋上。这人笑嘿嘿的,说小子对不住啊,你这么什么狗B牌子?写个武字儿。他眉央一道瘢痕延至鬓边,凶恶外溢,眼里却是浊和钝。
  朝北看,远远来辆捷达。车上下来的那个皮肤柔软,达到为人的一种高度弹性。涂文装洋穿的西服,他和工程队长傅海龙迎上去,喊副主任,递上烟,这人不要,指着咽说,涂经理客气了,前年喉癌动的手术,我抽不了。后续跟来辆凌志,下来目色柔和的年轻人,穿土灰的夹克,梳利亮的小油头。副主任手一划拉,他反发烟给地痞们,都不是按根,是成包。
  地痞们絮絮低语,眉央有疤的那个塞给柳亚东一包,笑骂说,操!机关的狗杂种都给软中华!
  涂文隔着人喊:“柳儿!老贾!”
  柳亚东应声钻出去,雨扫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皮,地上净是稀烂的泥浆,又险没滑劈叉。
  涂文朝剩下人说:其余看场,任何情况也别随意他妈起冲突,你们这帮流氓给老子拘住了!而后跟傅队上了捷达,柳亚东老贾坐凌志。雨天乡路湿滑,轱辘一路咕咕唧唧,车上则沉默。
  柳亚东习惯朝外看:景致后退,目光跟随着流连一阵,再果决地朝前。这像人从简的一个遗忘的过程,也比较不容易晕车。到地儿下去,雨噼噼啪啪落得更紧,年轻人踉跄着去给捷达上的人撑伞,老贾缩颈,手盖着颅顶踩水洼稀泥,顺手?上了柳亚东的帽子,“挨淋生虱子。”村儿就是这样,天不给你脸,除非你会飞,否则奥运冠军来也没用。
  行得慢缓,到片低矮的屋棚附近,嗅着了炊烟的温存气味,可人人狼狈,毫无调停或威逼的样子。副主任停在一截泥泞的埂上,用洗旧的棉帕擦拭裤管的泥点,涂文瞅眼老贾,笑说,您真是个讲究人。副主任摇头。他这年纪,这个司职,脸上多数时候呈一种和谐的麻木,某个当口,又显出丰富的神情。
  他冲着雨丝说,做事讲理做人凭良心,老百姓都不容易,我想着替他们劝劝涂经理,凡事有个度,度以内的无伤大雅,太那个,就说不过去,法律也不允准。这个我提前讲清楚。他说着开始动容,他脸上的纹理微颤,目光深远,定调阴郁而怜悯。
  柳亚东老贾几米开外,柳亚东只隔着雨帘看涂文弓腰凑去副主任耳畔,说话间眉头蹙起舒开,嘴上的笑意始终玩味。老贾是老狐,他发笑得莫名其妙,柳亚东扭头看他,听他喃:“泉哥也是,平常那么缜密一人,就这狗杂种没给办到位,倒让他装模作样钻了空子,哈哈!”
  叫什么呢?走访调研,洋气。副主任挨个敲门,温吞说某某可在,迎出狐疑的脸。
  雁湖人住的屋棚大多红砖搭就,或土坯砌成,这个天儿上湿下漏,旁人看,你按款子拿补偿,给扒掉也没什么可惜的。屋子里黢黑,味多败坏,一个灯泡照出丁点儿大亮堂,眯着眼睛看一圈,拉拉杂杂狗屁一堆。多逝者遗像,褪色的中堂画,盘出包浆的圈椅,矮凳锅碗,新收的稻,药罐子。屋主多数惊慌又惴惴,殷勤地请一行人进屋落座说,叮呤咣啷找茶叶桶糖罐子,掏一把散碎米果往人手里塞。柳亚东不馋,但尝了一颗,立即有泪要掉。他忙仰头看榆木屋梁。梁上有窝雏燕。他记得大玉年年都做这类素水糕点,用桶贮藏,能吃很久。他始终在素水这鬼地儿,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遥远。
  副主任办事人,能清楚叫出每户屋主的外号,麻脸的是老癞,高个儿的叫棍佬,退伍的叫许排长,读过农中的老造反派叫石秀才,等等,都穷困,尘世气息刺鼻。
  一行人坐上矮巴巴的凳子,拿出沓盖印的批文。主任语调低平地分析。话里无非是两层意思,一是明的,搬走拿款子,你这算识相;二是暗的,硬不走,等来推掉,一分捞不着,伤你我也不管,你没产证,地是国家卖出去的。柳亚东一路跟下来,看他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瞬间颓然,有的蹦起来大骂。那个叫石秀才的,身体短壮,他默默了一阵儿,操口素水话问:“明人就不讲暗话,我们你们,到底给赔多少?”副主任看眼涂文,涂文凑副主任耳语,副主任说:“这都是早说的嘛,4.8。”石秀才伸脚,掸着懒汉鞋,皱眉说:“咋个还这么少?我鳏人一个,你不是逼我死?”口吻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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