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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吴启梦停了停动作,兰舟朝他肩胛中央猛戳一下。
  “高利贷这三个字你到现在没懂?借得起本就得还得起利,你以为做慈善?”
  吴启梦食指朝他点点:“我劝你这话以后他妈的少说,尤其是当着泉哥的面,我就当你打嗝儿算了,他听见会一直记清清楚楚。”
  柳亚东站着不动,“处置我么?”
  “那不至于,就是劝你听话。”吴阿迪从自己皮夹里数出五张一百,塞进袋子扎紧,划掉账本上一栏,“这笔水是你收的还是旧强他们几个?抽头我算谁头上的?”
  听话!脑门上一根经脉在跳,一刹那间,愤怒无助,惘然失措,说不清的东西倏然往五脏一坠,沉得柳亚东想一下儿跪倒。柳亚东走到墙边,猛捶了一拳,腻子受力剥脱一块,啪地从墙上剥下来掉地上,碎成一地,土腾了起来。兰舟慌忙地过去拽他,掰看他破皮淌血的五指关节,推他两肩:“有病吧你!”
  “砸自己逞你蛋的能呢?本来就他妈危房,承重捶掉咱们躺着死。抽屉里有碘酒啊。”吴启梦屁股搭回椅子,解散了辫子用柄角梳整理,“没乐子找乐子,难为你自己不是蠢蛋么。”
  兰舟用嘴去含柳亚东的口子,湿热的舌面敷上去吮血。
  柳亚东脊梁一麻,攥紧拳头往回收。
  兰舟瞪着眼睛朝他小腿踢了一脚,合紧牙关,又在他肉上狠咬了一口。那一副要流泪的眼睛。
  吴启梦伏在椅背,耷拉着眼皮看着,外头风敲木棱,笃笃笃。没会儿他懒洋洋说:“下午有活没?哎,跳舞去不去?”
  有几年下禁令,打架滋事儿耍流氓,不及跳舞来得坏,放任生活定义成了一种罪过。思华舞场隐蔽在小游园地下一层,上面啪啪哒哒捣台球,下面踢踢踏踏踩节奏。这儿原来是个居民区地库,顶上置满射灯爆闪灯,地下铺上泰国柚木地板,整个儿盘下来出租。舞厅起初一块一跳,繁华无两,木地板踩得光滑如水磨石;到而今涨成了八块五,KTV夜总会又遍地开花,早没这儿什么戏唱了,就还剩些熟客来。
  素水人管这叫“动物园”,是说这里聚的舞客不乏稀奇古怪的。搭伙二十多年的一对“契兄弟”,穿二十年花衬衫尖皮鞋的胖子,01年县郊大爆炸里烧毁容了的纺织厂花,离家出走的小乡妹,下海翻肚愣就淹不死的小老板......一堆至纯的怪货。吴启梦那年谈过的几个小男朋友,都是这家舞场里混迹的,都是年轻新鲜的地痞,油嘴滑舌,既喜欢丰韵熟女,又照勾搭他,或说以此作乐。他们瘦得像花果山猴怪,吃不住厉思敏挥过来的拳头,有个歪倒在地,当场吐出枚沾血的后槽牙。彼时吴启梦怒了,冲过去推厉思敏,骂过兰舟一样的话,“有病吧你!管得着老子抽烟跳舞谈恋爱么?!”
  你不能说他是在维护地上那弱逼,他更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厉思敏带棱带角的那张脸,天然一股子正气,总让老板吓得以为是支队来人查他经营许可,只敢一旁站着,不敢贸然插进去搭腔。厉思敏不废话,多数把人夹起扛走,闹得哗然。三番几次的,他俩也沦为谈资,被喊“契兄义弟”,成了动物园怪之新秀。
  “三个人,两瓶汽水。”吴启梦朝小窗里递了张五十。
  老板从被窝里爬出来,裁出三张纸票盖章,探出脑袋朝后望:“新年好,裙子新买的啊,骚红,带的谁啊?”
  “骚你妈,我弟弟。”
  老板又扔过去二十加一支烟,“你哥好几月也没来了,被邵老板调工作啦?”
  “给阎王爷当打手去了。”
  “哦唷!好差事啊,地仙吧那叫,麻烦你给他通个电话让他做个好人,阎王爷生死簿上把思华的老板名字给勾划掉,我白请他跳下辈子。”老板扒拉着头发,“少他妈闲扯淡骗我吧。怎么不见你淌眼水儿啊?”
  朝后摆摆手,“骗你我天打五雷劈死无葬身地。”
  舶来的舞种繁多,素水人土,思华至今是白天跳交际舞,夜里跳的士高,动静合拼,深情优雅携手激情放纵。来的时段儿不对,晚上场子才热闹,猫子鬼叫什么人种都有,摇头甩尾,霓虹乱闪,音响咣当咣当,头一次来的人,多半出去要扶墙喊晕车。这会儿来,冬阳斜射进地下,在蓝紫的颜色里消弭掉,偌大的舞厅漂着粉尘无数粒。北面一张斑驳的巨大镜子,延长了空间,也延长时间的刻度。舞池里就几对人在跳,男皮鞋,女长裙,慢四荡三画着圈子,有的从容轻捷,有的快如溜冰。“喜欢看夜空闪亮的星辰,仿佛按下悸动的快门”,舞曲叫《那些曾经爱过的人》。
  DJ台边几只皮圈椅,磨得烂出豁子,挤出了黄脓似的海绵,吴启梦坐过去,撬开两瓶哈密瓜汽水,分别往里插了塑料管子。
  “早知道带你两个来晚场了。跳交际舞不刺激,你们能看睡着。”
  他好比女人例假,喝热开水泡胎菊,嘴往杯沿上一贴,印出一抹红印子。又在桌上的塑料盘里抓了一把奶油松子,咔嚓咔嚓地剥,说:“巷子走到头右拐下,下次要心里不痛快,来这里看人跳跳舞,老板叫小武,他爸是前老板,去年中风了。”奶白的仁儿塞进嘴里,“很多安分守己的穷人,肯定比茶楼宿舍两头跑,老对着我们几个坏蛋爽。”
  柳亚东仰进椅子里,看头顶那枚银色的宇宙球灯;兰舟手夹在两膝里,看绿油油的玻璃瓶里涌上来的碳酸气泡。
  陈旧的装潢,有朽迈之气,不让人觉得那么肺腑悬空。
  “我那时候比你天真多了。”吴启梦捻起掉裙子上的几颗仁儿,搁进马口铁的瓶盖里,“我不但觉得这帮人烂到根了,我还想把他往外捞。”
  “麻烦的不是说你非干这个不可,”
  眼睛失焦,他那股竭力的味道淡了,很松弛,面庞倏然一种油画的质地。“是你已经没什么想做了,干这个也行,无所谓得要死。”
  一对儿男女转圈转到DJ台,又在旋律里划弧迈走,无比优雅,拂一股香波的味道。
  吴启梦对文娱消遣类的东西感知力强,华尔兹恰恰他看两遍就会。后来教过厉思敏几次,那人就没弦,怎么也学不来。他挥打铁棍比拿筷子熟练的两手像刚长出来的一样,机械地端平,扣着吴启梦嶙峋的肩胛,皱起黑眉,紧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头生硬地前移,后撤,踩脚,歪斜踉跄。我不行,我真学不了......他神态忸怩苦恼,右手和他的紧攥,掌心火烫。是首快四,灯色含混,曲子唱“一朵一朵小雪花,摇摇摆摆飘落下”。跟着我的拍子,你放松一点。吴启梦鼻尖冒着油汗,笑着,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看不见地板上的影子。结果尴尬,厉思敏直接绊倒坍在他身上。他忙撑起胳膊,惶恐歉疚地看他,摸他后脑勺,问你没事吧。周围全然是一阵哄嚷嬉笑,有人伸手来搀扶,说不要着急呀,小伙子,华尔兹要慢慢来。
  厉思敏不是非干这个不可,是他既然当不了兵,失去了塑成型的长久的盼望,就怎么样都行了。步调紊乱从而茫然立在人生岔口吹风,进退失据,这是个很绝望的事情。
  一曲终了,吴启梦朝舞池挥挥手,喊:“三拼头。”
  “哟。”转过来一个头皮青亮的高个子,牵一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场子里就他俩转圈转得最快,都让柳亚东兰舟没分辨出这是俩男的。
  “我以为是两个陀螺。”吴启梦冲他笑。
  “哎去!”斯文的那个去拐角拾掇脱下的衣服,三拼头擓掉脑门的汗,往这儿来,“新年好啊,一冬都没见你,冬眠去啦?”
  “场子事儿多呗。”
  他屁股搭着椅扶手,也抓一把奶油松子,“小厉也不来了?”
  吴启梦:“我下次写个牌儿吧,你帮我贴一贴,就写,厉思敏得癌死了,别他妈见一个问一个,费我唾沫。”
  三拼头下颌一坠,觑起双眼,定定看他。
  “淋巴癌。”
  五六秒的当儿,三拼头又复原,说了句很深很远的:“真叫个......无常。唉,也正常,小厂花不也死了?但她是喝农药,我当她一直不在意她那副相貌。她喝的是敌敌畏,妈的,现在农药不都他妈掺假么?这次倒真了。”
  死的问题很快淡掉。
  斯文的那个抱着提包衣服过来,三拼头才问:“这两个是?”
  “我弟。”
  “我三拼头。”他朝兰舟伸手,努嘴朝斯文男人,“这是我干弟,想学跳舞就找我两个,包教包会不收钱。”
  各报了姓名,吴启梦脱掉棉袄,豁然站起来,把人都往舞池中央搡。他朝门口打响指,让老板来首慢四。曲子一放,柳亚东觉得熟悉,才想起来他听过,这是刘德华的《用你的温柔抚平我伤口》。净是些酸馊的情歌,跳舞难道是疗伤?
  斯文男人和兰舟一般个头,教他步法,小声而柔情地喊拍子,语调缱绻得令人害臊。他白衬衫雪亮得吓人,五指柔软光洁,无一丝毛刺。兰舟学散打脚法都不算快,跟慢四也显勉强,他踢踢踏踏,牵丝木偶,直往白衬衣的皮鞋尖上碾。兰舟歉然地一迳朝后退,忙说对不起,男人笑,扽他靠前微倾,雅雅地说:“跳舞两个人不能离太远,离远不好看,胸要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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