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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亚东。”
  “哎。”他嘴比脑快,应完了,才懵然地看向兰舟:“......嗯?”
  “你今天说——”
  “真的。”我刚又琢磨了一遍,没什么纰漏。
  兰舟怒了:“操。”
  柳亚东讪笑一下,“你说。”
  “我是男的。”
  他乐:“废话,我长了眼的。”
  兰舟顿了两秒,人言轻微地叹:“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船儿。”柳亚东擤了下鼻子,“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们三个到这儿来我才发现的。”
  “你说。”兰舟看他,因为说是一个秘密,他就走近了蹲下,做出细听的样子。
  柳亚东说:“我能把命给你,子弹还是刀,我都替你挡。假如真到那时候,我可能会后悔我做坏事,没当成我奶奶希望的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人,但我一定不后悔为你死。因为除了你,我真没想过能为谁活着好。”
  碰头流程快如老村医骟鸡。你素水来的?哎对。贺老板的朋友?是。二十个换五把?哎对。一个旧强一个阿迪?是是是。来吧进来吧。
  叫赵五的这老头儿是个坑蒙拐骗的,压根儿他妈不盲,圆片墨镜摘了,一对儿大眼,他嘴巴微张着直往吴启梦瘪瘪的胸口瞄。涂文往他跟前一扎,客气也不客气,说:“我的马子你就别瞎琢磨了,二十个我都带了,赶紧看货成么老头?”赵五这才引他俩进推拿房,嘴里啧啧咂吮,似乎在说,唉,可惜啦,可惜啦,好漂亮的一个娃儿,跟一个黑社会。涂文在后头好险没笑歪大肠,他凑到吴启梦耳边说:“这是个老玻璃吧?换是思敏,一板脚我看就上去了。”吴启梦一凛,不自觉地对那两个字,做了怔愣一刻的反应。他缓过来才咬牙骂:“你他妈闭嘴。”涂文耸肩,望了眼头顶朽迈的房梁。
  三短两长,裹在一个麻布兜里,不说是枪,还以为是袋儿红薯麻山药。
  涂文掂一掂,觉得沉得很。他故意拖长腔,耷拉眼皮儿不阴不阳道:“托你跟贺老板多句嘴啊,他东西不错,货都是真家伙,但后配零件次了点,上回搞到那批有个保险不好,有个居然他妈是哑巴。我讲钱呢不是重点,但你想,我要它干嘛?要人狗命啊,那关键时候射不出东西,那不是要我狗命嘛?你也让他抓抓质量,别只顾着闷声发大财,啊?”
  “——哎呀,不可能有哑巴的。”赵五直说:“你验嘛!”
  涂文掏出一柄乌黑的仿制77,口端贴住他眉心,咧嘴:“行,拿你验啊?”
  赵五面庞陡地披上蜡黄色,下意识两手端举。
  吴启梦拉开拎包,默不作声地一沓沓红毛子数出来,码齐在他推拿床上。吴启梦呵责涂文:“你别太过分,小心泉哥回去搞你。”
  赵五咽了一口唾沫,两腮微颤,“南、南头轱辘山.......原来是个劳改农场,这会儿废弃了,你去那儿开枪,没人,没人管,车、车停塘边上,你往山里打,防着有野狼.......真是哑巴,你折回来找我。”
  涂文收枪:“吓的哟,我没装子弹呢我还。辛苦!钱你数数。”
  轱辘山不矮,劳改场静得像个大坟头,这就是立起来的一樽大碑。山脚嵌一个水塘,面儿上随风微漾,月亮在里头浮游沐浴,变换形状。水鸟啄食,深浅洼地一律黑色,林间有轻微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你说不上是不是狼,都说新世纪没这东西了。涂文凝望塘面,吸满两支烟,才揭开布兜抽出一管六四,得意洋洋似的亮给身边的柳亚东看。
  “开眼了?”涂文递给他,“摸摸看,真家伙,拉开保险扳下去,一弹就给你打得肠穿肚烂。”一弹就要人狗命,不跟你开玩笑。
  柳亚东显然不想接,也搞不懂涂文为什么要拽他下来试。
  “行吧。”涂文不强求,收回胳膊,端举向前,随意一瞄准,砰——
  一群灰鸟倏然从林间腾起,唰啦啦扑向天空。
  吴启梦按开车里的灯,换上棉袄补口红,转脸把自己化成个艳丽的鬼。天儿太寒,手是僵的,微微一抖,就在嘴角划拉出一道血印子。吴启梦擤着鼻子四处找纸,找不见,兰舟适时递上一张浆白的手帕。“蹭上就洗不掉了。”吴启梦摆摆手,“不用你这个。”“没事儿。”兰舟依旧举着,“手帕就是擦东西的,要不我揣他干嘛。”吴启梦简直这一年来没听过比这更有道理的话。他拿过来抹,抹不干净,弄得像得了唇周炎。越蹭越脏,越抹越草率,到疼了,吴启梦停下动作,贴近倒车镜端看了一会儿,噗嗤乐了。兰舟一愣,吴启梦转头给他看嘴,兰舟也转开头,没忍住。吴启梦问:“你知道麦当劳叔叔么?”
  涂文在广州吃过几次,换他来听懂这句话意思,他能笑的四脚朝天。可惜兰舟压根就没听过。他的人生选项之窄,只有AB,寒酸又单纯。兰舟摇头,表示疑惑,却不会有焦渴难耐又沮丧不安的样子。樊笼里无门无路的样子,他是没有的。
  吴启梦顶着花脸,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像赏了清溪慢淌,说:“以后会知道的。”
  兰舟脸上慢慢浮上一层欲言又止。吴启梦在后视镜里看他,“你想问什么抓紧问,你放心,我比涂文会做人多了。”
  “哥。”兰舟的这个问题,不是很礼貌,他自己知道,但他这会儿很乱,迫切要答案。
  “男人能喜欢男人么?”
  吴启梦重补口红,问“什么?”,兰舟却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了。
  水塘边砰砰砰砰,连续又乍起四声枪鸣,鸟照旧一簇簇惊起。人觉得最静的时候,也往往是巨响过后。兰舟贴向窗外,清楚看见一支短枪托在柳亚东手中。塘边的疏影里,他那个身形无疑是潇洒高挺的,但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吴启梦这才说:“当然可以啊。”
  他口吻里一股妥协的味道,哀得很。


第19章
  93年,县城素水闭塞如蛐蛐笼,凡能喘气儿者透过孔洞都能窥见抹灰黄世界,但也就是只是看见而已。
  厉思敏从华云精品楼买了王靖雯《执迷不悔》的新艺宝磁带。王靖雯那会儿既没红得发紫,也还不叫王菲。厉思敏名下“小弟”有个家里有矿山的,爸从香港带回一台爱华随声听,那会这是稀罕物件,厉思敏提出借用,小弟忙不迭地双手奉上,谄媚说老大,你想用多久用多久,不够!我让我爸再弄一台!厉思敏去拿给吴阿迪听听,塞磁带的当儿,还说你和她声音挺像的,细长易碎,很好听。
  吴阿迪彼时已熟唱《天仙配》、《玉堂春》、《孟丽君》和《蓝桥会》,嗓子锐时更如银钩,五指一翘则形如朵盛放的玉兰。
  那是他初听港台流行,赏男欢女爱的情歌。磁带封面上,王靖雯和男人相拥,她细眉红唇,长发两肩披覆,神色沉醉。吴阿迪塞着耳机听着不懂的粤语,拿着磁带盒子反复地看,静脉里如爬进一只飞虫,顺血液循环冲积到心室,俨然在其中嗡鸣冲撞,折腾出细微的痛与痒。他知觉到一种朦胧的神往,无关任何,单纯觉得一码色的长裙,比戏服要美多了。这神往,常让他在秋明凯指教身形姿韵的怀中失神,陷落洼地,在惊惧与畅快间盘桓。吴阿迪后来也是付了代价,才明白这并非病态的乐趣,而是在回收自己。
  这会儿就又失神了,厉思敏抽回磁带盒子,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傻子。”
  吴阿迪回神,夕阳晃眼,他失脚滑下十六中围墙,厉思敏没拉住他,“哎”一声,紧跟着轻盈矫健地蹦了下去。
  ——跳进沉浮里。
  世纪之交!那年人人遥望2000,仿若那是一扇白色巨石雕塑而成的神伟的门,越过去了,往事种种宿弊一清,新世界熠熠生辉。而年轻的特征是,昏懵梦多,不察觉年复一年的颠簸与无常。
  “下个月,我们去县中有演出,劳改所搞联欢,请我们剧团去唱《天仙配》。”
  “你又唱七女?”
  “嗯,七女。秋老师说那儿拘的是七十年代的政治犯,说都是关傻了的老帮菜,爱听一点戏。”
  “等到了地方,就别管人一口一个叫老帮菜了。”
  “干嘛?外号也不是我取的。”
  “我意思是让你防着挨揍,那是劳改所。”
  “狱警勤杂都在边上呢。”
  “那也别,政治犯都挺可怜的。”
  “我那会儿没一锹把你头砸坏吧?”
  “没——有。”厉思敏瞥他,啼笑皆非,表情总那么不留痕迹。
  “我就是帮你写了几天作业,我该你的。”
  “你想说什么?”
  “你总拿我当朋友,是不是就叫闲得犯贱?”
  “......”
  厉思敏对他真叫脾气好,都没揍他。那时下了场春小雨,两人就挪到檐下站着。雨下得不畅快,时松时紧,抓不准冲进去奔跑的时机。
  “我二妈,原来生过一个小弟弟,命比较差,二妈生他的时候是宫内缺氧,他生下来跟透明的一样,一只耳朵有点聋,走路还有点瘸。他有点自闭,又不是很听大人话,他两岁的时候我爸拿棍子揍他,把他掀倒在炉子上了,脸上烫了很大一块疤,本来挺漂亮的,一下就丑了。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但除了我,家里没人能看管他。那次我带他去水荡子里洗东西,他发愣,大头冲下一下就栽进去了,他在水里扑腾,喝了一肚子水。我想跳下去救他来着,但站那突然想,我鞋是新买的,他丑八怪一个,值当吗?就想了一会儿,他就没头了,我再叫人来,捞上来已经没有气儿了。我叫思敏,他叫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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