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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 (Ashitaka)


  他勤摸,勤换裤衩,艰辛寂寞地成了年。他拳脚还是稀烂,谋生谋死根本是道阻且长,但对女性胴体的热盼,是由丹田发芽抽枝,到茂盛得急不可耐了。申请了一月半天的短假,遭生活老师一通审视,准许了,就拿上一卷攒住的零钱,迎头扎进了素水县城出名的小仙窟。那造型神异的器官,重叠的姿势,那个动静,胡自强在脑子里模拟过上百遍,实际操作起来却依然稚拙得几乎愚蠢。他又满以为自己会快乐,会男性自尊大为餍足,会飘飘然如异物破土,结果确实慌得沮丧,沮丧又在羞愧里漂泊。
  他回想起自己十岁,家里糊墙的报纸颤巍巍脱页,露出了一角火辣的西洋女郎那回。彼时他爸站上床,两腿上密布溃烂的痈疮。他朝掌心啐口唾沫黏回那一角,没说话,过会儿,又回头朝他赧然一笑,透露了这是当年谁的杰作。那笑里的窘促特别久违,濡湿了他濒死的气象,显得他特别健康、正常。他觉得人是该这样的,常为贲起的欲望而饱尝羞愧。
  天是枚蒙灰的金丝玉。整正裤带,闻衣服上留没留妖冶的味道,甚至没敢回头望那窑姐。胡自强掀了下裂口子的嘴皮,揣着兜,快快步向对过。
  兰舟零钱很少,在食品店里买了五寸大小的奶油蛋糕。一周粉白,一周亮黄,缀着些油蜜密的杂果,当中以草莓酱歪歪写了枚楷体的寿,红艳得平白奇诡。冰凌凌的冷风惊掠,柳亚东缩着脖子裹紧外套,盯着那字儿,心里乐,想说,根本就像是庙里堆凝的烛泪嘛。又想,这家过大寿还订这么小个蛋糕?真够可以的,比我们几个还穷酸。
  “生日蛋糕要提前订,我就买了他们的做好的,写寿了,刮掉就一样的。”兰舟把小袋儿里的小蜡烛取出,轻轻插进中央,说:“意思一下,留一块带回去给胖子。”
  柳亚东掏了打火机,遮风点上蜡烛,没忍住笑:“能一样么?”
  “哎一样一样!真的,一样的。”胡自强摆手表示不介意,拿卫生筷擓了点儿奶油抵进嘴,星点粉白蹭在了他嘴角,更显他肤色黑黄,“甜得很。”
  柳亚东把蛋糕往他眼跟前一推:“吹了吧,蜡要滴了。”
  胡自强心虚,这才是他第二次吃生日蛋糕。温情的东西一旦失而复返,尴尬反倒大于了愉悦。他搔搔发顶,手顺到下巴一搓,揪住冒头的细茬,绊了舌:“许、许愿是吧?”
  兰舟手挡来风不让火头乱晃。柳亚东手撑下巴,说:“随你呗。”
  胡自强又为难,“......我许个什么好呢?”
  “哎。”柳亚东被逗乐,摸烟的手都停了,“问了还叫许愿啊?你逗呢。”
  “那你们有什么想许的,我让你们吧!”
  换兰舟叹气,说:“快点吧你别迂了!火要灭了。”
  “好好好!”
  胡自强叠握起同样厚茧丛生的两掌,抵住下巴闭上眼。黑还是黑,没丁点儿亮处可循。几秒的默默再睁开,所谓祈盼又无所谓是什么的,愿算许了。胡自强凑近抖摆的焰头,躲了下才吹熄,明黄作暗,白烟一细缕。褪色般一霎时的麻木,急速滋生又急速凋零,纷纷沉滞了,他才说:“行了。”人生一回的十八岁生日,也就不痛不痒地过完了。
  这会儿才是漆黑,县郊马路寂蔑,早城市一步灭绝人迹。为不违规记过,要在门禁前穿好校服校裤返回武校,武校远在县郊螺丝岗,得乘路牙边三两泊着的三轮蹦蹦回去。蹦蹦车身旧如打锈的铁匣,烧柴油,车主多有张蜡黄奸猾,但时刻带笑的粗脸。夜里招活儿捱寒,多穿军大衣雷锋帽,对街喊声“走不走”,他们一拧龙头就来。对口音不详的外县人,费用通常两倍起要,被要求折价,就佯装抹个零。对本县人,本分要价也难免一番斡旋。车主是个老头,按闸睨眼三人,望眼着天说:“县中二十,天——”
  “抢啊?”柳亚东环臂挡风,嘴巴冻得乌发青:“十块。”
  “哪有你这个价咧?!”老头皱眉,愤慨道:“好呀一下就给我干掉一半,没有这样讲的呀,三个人十五好吧?天也冷!我不跟你们多讲多受罪好吧?”
  柳亚东扭头走,“不行算了。”
  兰舟跟着转身走,胡自强快步跟上,正要问句“哎真走路回去啊”,就听一声鸣笛,老头背后拖长音:“哎哟——走哦!赔本也要做买卖哦。”,老头还是赚的。
  “和平路的龙虎武校。”三人翻身上车,呼出白汽,薄铁皮上踩出咚咚的短促反响,“麻烦你不用送到里头,到机床厂南大门我们下。”兰舟说。
  “是看大冷天的。”老头拧方向掉头,车子嗡嗡,向前一趔一趔,“你们三个小伢,平常没有这个价的。晓得吧?”
  柳亚东掏了张五块的皱瘪瘪的票子,要再掏下一张,兰舟扥了他手背一下。
  初入武校不分班组,一律先练棍棒。簇新的长棍规格标准,看着是光滑雪亮的象牙色,不必一到两个月的挥打与浸汗,就熟成了淡淡的米红,头部与手握处色泽更深,甚至有沟壑与包浆;男孩手掌也逐日跟着棍棒成熟,原先像生宣般平整,纵横着命运的罗纹,日复一日地练,纹路擀消,由一层血泡变做淡黄的厚茧。茧是琥珀的质地,隔断了手心最原本的温软,变得硬。最好是别叫屈,武教不听,而会咬着钢哨愈发吼:加练一百不许停!谁惯的你们娇气样子?!来这里就是吃苦,是男人来就要能忍!不许停!
  柳亚东吃他手掌一贴,感触不那么寻常,都说丝绒的质地能搔人心,没成想硬梆梆的也行。兰舟另只手从口袋里顺出五元的纸币,递给柳亚东:“你别掏了。”
  柳亚东没理他,抽开手把票子透过小小的铁窗棱塞给车主,又扭头冲着胡自强:“我也没买礼物,当请你的。”
  “正好啊。”接过车钱掖进内襟,老头又顺出根孬烟叼上,点上火,发动车,“你们是龙虎学生啊?”
  “啊。”柳亚东坐下答话。椅子也是铁制,包的一层脏海绵碎得不成体统。窄得只能贴住人半张的屁股,坐着屈辱又不舒服。兰舟坐在他对侧,和胡自强挨着。
  “放假来街上转转?”老头咬着烟问。
  柳亚东回他:“我们没假,圈起来的。”抬手横着比划一道,又绕绕,说:“墙上还有铁丝网呢。”
  “那还能是憋坏了偷溜出来的哇?”老头作惊奇貌,“听讲你们那块把人当畜生圈。”
  话太难听也没谁多说,毕竟是个事实。兰舟开玩笑说:“对,偷溜的,回去要打断腿。”
  老头啧啧,“练这个好苦吧?家里人能舍得你们?”
  柳亚东撕着手心一块翻卷的死皮,撕偏了,留下片肉红。他龇了下牙,颠动左腿漫不经心说:“也还好。”
  老头迎风笑的嘿嘿响,又问:“哎!有个老话讲拳以德立无德无拳,是吧?”
  平常没头没脑喊杀喊打,狠就对了,练就是了。武德还没教,这才都没接话。
  “我看说得是狗屁!”老头顾自说:“那我讲一个人拳脚硬了,还能讲德?”
  老头的二手烟飘进来,车里起了冷雾似的。晃啊晃的,很快就静得没了交谈。三个人一齐望车外,浓淡如一的苍蓝色。夜色里世事人物,总有被帷幔披覆释放不出灿烂的屈从。窄路高树,砖瓦旧舍,隐得几乎望不见姿容的群山。素水县一切都有限,又一路都重演着这样的有限。胡自强很疲劳了似的把头搭在兰舟的肩上,亲昵的姿态自然无比,柳亚东用余光瞥见。
  “我今天真叫他大爷的撞到个鬼......她,就那个,聊了两句天,她说她安徽的,怎么怎么就干这个了,叫那个,娟吧?女字旁那个娟。她上来就......脱我裤子,然后呢,”胡自强搓着下巴小声得如同嗫哺,又发了个尴尬到了极点会有的滑稽的笑,说:“我吓死了,就傻了......然后我他妈喊她,妈。”


第2章
  兰舟胡自强同年秋天入学龙虎武校,同来自西南大山的深皱里。
  好比水油蜜静置后的顾自分层,人也有“密度”的区隔。这区隔即遭际,决定人和人可以彼此知觉,但能否沟通。柳亚东后天滋生的冷漠性子,无处慰安,无亲人怙恃,凭一口硬气儿换他盘踞武校第一肯打的要津,他那竖起的一墙,光滑得近乎无缝。到兰舟胡自强入学,茫然不知所措,他才甲壳松动,像隐隐嗅到了愁苦的气味。这既算本能,也是浑浊的一滴水,自行滑向了另一滴。
  好坏一无上限,二无下限,惨之外永远有更惨。无关个人存殁的人生既定里,他们三个算是同忧相救,进而可以祸福同当。有时候误以为这是什么缘分,其实不是的,这就叫人以类聚。
  胡自强为人更乐观,兰舟比他也比任何人要敏感。柳亚东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青森森的人,似乎因沾染泥土而更显洁净,眼睛如玻璃,像打密林来,他没法儿不多看。
  “裆开而后心气发动”,和习舞类似,入了武校首要是开胯。
  好比开席前嚼根酱菜开胃,开胯不入眼,没它又不行。武教嘴里,基本功就根本不必进拳光脚影演武厅。占地儿干嘛?给我去操场练,去忠义楼回廊下练,既没人看猴儿戏似的笑着盯你,更也没汗馊闻。刘国奥摔打出他洋洋自满的柳亚东,鹰隼似的锁定着他,把这只野兔练得从冷倔到识时务。指使他做旁的事情未必不是浪费武才,但令刘国奥有驯服他的满足感。压胯没数儿能瞎他妈把人按残,他知道柳亚东有谱,伤那么多回了毕竟,才让他去指教刚来的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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