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柳息风收起伞,说:“故事很有意思,人更有意思。前面就有个茶室,我去过,茶不错。要不要去?”
李惊浊说:“我有个更好的去处。说了我请你,当然由我选地方。”
再往前走几百米,集市渐渐远去,听不见喧嚣,水泥大路中分出一条石板小路,走几步,一大片竹林映入眼帘。刚下过雨,竹子尤有清香,云散日出,照得竹叶上的露珠一片晶莹。
柳息风一边跟着李惊浊穿过竹林,一边念:“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李惊浊没有听过这句,柳息风说:“韦庄的《暴雨》。”
曲径通幽,竹林尽头有一圈很窄的沟渠,沟渠流水清澈,环绕着一座两层高的屋子,二楼有回廊,一楼的窗子落到地面,窗内浅色的竹制卷帘全数垂下,显得一片清凉。
柳息风又念:“竹柏风雨过,萧疏台殿凉。”念完,猜到李惊浊还是不知出处,“《夏游招隐寺暴雨晚晴》,李正封。”
李惊浊觉得这人可烦,尽显摆读过的书多。他也想说一句,可一时想不起任何应景的诗来,一想到夏天,脑中只有一句“小荷才露尖尖角”①,还忘了是谁的诗,只好一声不吭,向茶室里走去。
这间茶室没有招牌,方才从大路进小路的入口也没有任何提示,生人若是不走进去,就不会知道是个什么地方。这家茶室是一位姓宗的阿姨开的,宗姨是李惊浊父亲的老同学,从前过年回老家,李惊浊总要随父母来这里坐半天,不过学医以后过年也总要在医院值班,已经几年不曾来过。不过他知道,家里每年三四月左右,还是会收到宗姨寄来的新茶。除了茶室,她还经营一座茶园,茶室供的茶都是她自家产的。
进去的时候,宗姨正在打牌,她坐上首,正对着门,摸一只牌,先不看,手指在牌底摸了摸,眼睛一亮,知道正是自己要和的牌。恰好此时,李惊浊和柳息风从大门进来。
“清一色,自/摸!”宗姨把牌底翻上来,在桌面一拍,嗓门与拍牌声一样响亮,“贵客!惊浊好久没来,一来我手气就上天。今天算我的!吃哪一样茶?”
李惊浊先寒暄几句,才说:“今年的碧螺春。宗姨,今天我带朋友来,要个雅间,不坐大堂。”
宗姨把桌面上的钱收进自己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两手搭在李惊浊肩膀上,吩咐道:“好,雅间!小张,这可是我的亲侄子,比亲侄子还亲,二楼安静,选个二楼的……哪间呢,让他们自己选!哦,今天早上新送来的花还没放进去吧?花送进去,茶也上进去。”又夸道,“惊浊长大了,更漂亮,朋友也漂亮。要是生两个漂亮儿子,跟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就好。”
柳息风说:“姐姐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我做小弟就好。”
宗姨笑得合不拢嘴,叫他不要再贫,同惊浊上楼去,各色茶点不要钱,通通给他就是。
楼梯上,李惊浊低声骂柳息风:“花头花脑。”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这叫讲礼貌。”
李惊浊说:“你的礼貌就是油嘴滑舌。”
柳息风说:“油嘴滑舌就是当代的礼貌。”
李惊浊想问:你讲礼貌时好听话就已经说尽,真喜欢时怎么办?
不过还是没问出口。
他们走到二楼,雅间的牌子上写的都是人名,李惊浊不曾特别注意过,除了一间叫“陆羽”的,他知道是茶圣,其余的名字一概不熟。柳息风见了,觉得有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趟,念上面的名字:“陆羽,赵佶,朱权,许次纾……”
李惊浊不懂,柳息风一一解释道:“陆羽著《茶经》,赵佶著《大观茶论》,朱权著《茶谱》……”
李惊浊不管名字,选了个窗外景致好的,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眼光不错,选了赵佶。”
李惊浊问:“赵佶怎么了?”
柳息风说:“赵佶就是宋徽宗。”
李惊浊说:“哦,选了个亡国之君。”
柳息风摇头:“徽宗书画双绝,瘦金体就是他创的。应该说你选了个艺术家。”
小张第一回进来了,将茶具摆在矮桌上,第二回进来,上了三层盘子的茶点,第三回进来,抱进来一大瓶花,笑说:“两瓶合做一瓶大的,专给你们,老板说吃完茶,花也一起提走。”
那一大瓶花足可以将一个人的上半身全部遮住,小张将花放好,李惊浊才看得到他的脸。
花中大大小小,浅黄、粉白、淡蓝一片,李惊浊只认得出其中一种应该是菊花的某个品种,其余一概不认识,便问小张。
小张也不懂,说自己只懂泡茶,这便烧水、准备温杯。
柳息风说:“浅黄和粉红花蕊,白瓣的,是夏菊。一簇一簇的蓝色,是蓝雪花。花蕊黄色,粉瓣,中间渐变又有一些洋红的,是小木槿。下面片片圆叶相互交叠的,是铜钱草。”说完,他又问起小张,在茶室泡茶,有没有什么趣事。
柳息风说得这般自然,李惊浊渐渐不觉得他爱卖弄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必卖弄。
等候烧水时,小张就依着柳息风,说起一些客人的事来。有人是带着养在外面的小老婆来的,却不知道宗老板是家里大老婆的姐妹,宗老板一个电话打过去,大老婆立时就来抓人。
李惊浊说:“宗姨在镇上很有些人缘。”他不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意思,可是柳息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说:“宗老板可不是有人缘这么简单,哪条道她都能走,人神鬼她都能交朋友。有事不晓得要去求哪路鬼神,就找宗老板。宗老板组一桌酒饭,事情就了结了。”他说的时候,语气里都是佩服。
水将滚未滚了,小张闭口,不再讲话,免得破坏了品茶的气氛。他将水注入茶壶中,螺状茶叶在水中舒展,一片嫩绿,白烟袅袅升起,茶香花香一起幽幽散开,一室寂静。小张这才悄悄退出去。
李惊浊捧起茶杯,问:“柳息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柳息风吹一吹茶面,悠然道:“除了我知道的,就是我不知道的。”
就是这种时候,最烦人。李惊浊不理他了,自顾低头品茶,茶杯后的嘴角却翘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卷帘缝隙中进来,洒在木地板上,柳息风伸一个懒腰,斜卧下来,长发落了满地。“现在真好。”他说,“古时候,碧螺春是贡品,寻常百姓只怕难喝到。”
喝到壶中的茶还剩一个壶底,李惊浊往壶中续热水。
柳息风觉得他手法特殊,细细盯着看,李惊浊说:“往年常来,也学了两手。你要不要学?”
“好。”柳息风又来了兴致,端坐到李惊浊对面。他似乎对所有不知道的事都充满了兴趣,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
他低着头,长发老是往下垂,跟李惊浊出门吃茶是一时兴起,没有带束头发的家什,只能将头发别在耳后。即便如此,也总是有头发从耳尖上滑落下来。
“这样。”李惊浊一边教,一边忍不住分心去看柳息风耳边的头发。
柳息风一心在看在学,并不自知,过了一会儿,便能学着李惊浊的手法冲茶。
他太专心,不知李惊浊已经退开几步,折了一串小木槿,环成一圈,轻轻地放在了他头上。
“成了。”柳息风惊喜地去看李惊浊。
李惊浊连忙看向那瓶花,说:“这个确实一学就会。”
“这是什么?”柳息风发现地上有个小木槿花环,便捡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刚刚从他头上掉下来的,以为原本就在地上。
李惊浊说:“等你的时候没事做,无聊,随便编的。”
柳息风看了看花环,戴到自己头上,笑问李惊浊:“合适吗?”
李惊浊说:“还行吧。”
柳息风这便将花环顶在头上,不肯再拿下来。
李惊浊坐到窗边,假装看景,将脸对着柳息风看不到的地方,笑。
柳息风在他身后说:“你在看什么,这么好看?”
李惊浊说:“你不要看,不是小死猪。”
柳息风说:“几个小时前的事,你记到现在。”
李惊浊说:“我记性特别好,六十年后也记得。”不过他一想,只怕连柳息风把花环戴到头上冲他笑的样子,六十年后他也能记得,于是就赶紧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宗姨的茶室生意真好。”他正好看见楼下有一队人从竹林穿过,应该都是来吃茶的。
柳息风随他的目光往下一看,本还在笑的脸,突然变了颜色。
李惊浊问:“怎么了?”
柳息风站起来,面容有点发沉。
李惊浊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完,突然听见楼下有一些响动。二楼雅间隔音很好,本不应有其他声音传来,于是便下楼去看。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背心的男人说:“宗老板,真的没有见到这个人?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这个人进了茶室?”
宗姨摸起一张牌,在手里翻转:“岩哥进来吃杯茶、打一圈麻将我欢迎,搜人我这里就不欢迎了。找不到人,就都来我这里,这里又不是警察局,我茶室生意还要不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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