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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 (公子优)



“咦?”柳息风也抬头一看,说,“拿错了。夏天是要拿荷花的。”

话头这一转,再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也缓和下来。

李惊浊正好不必再说养病的事:“你有几把伞?”

“四把。”柳息风说,“春桃,夏荷,秋菊,冬梅。”

李惊浊说:“听着像你的四个小妾。”

柳息风摇头:“我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故意不问“那你要什么”,免得柳息风又说出什么占便宜的话来,而说:“快到镇上了,水泥路好走,可是下这么大雨,再回来的时候恐怕要走得鞋上全是泥。”

“不怕。”柳息风说,“我有妙计。”

李惊浊问什么妙计,他却不肯说:“惊浊小弟,这回你倒知道问了,刚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

李惊浊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索性就说:“我怕你说你有断袖之癖,不要小妾,非要我。”

天!

李惊浊刚一说完,脸就烫了起来,他不知道柳息风这人有什么古怪,竟然让他说出这种话来!他以前对别人,绝不说一句有拈花惹草嫌疑的话,今天不知怎么了,不但说了,还说得这么顺口!

他不敢去看柳息风的反应。

可是等了半天,两人都已经走到镇上的集市了,柳息风也没有任何反应。李惊浊终于忍不住侧头去看柳息风,没想到,后者颊边竟起了一点红晕,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李惊浊恼羞成怒,脸烧得比柳息风还红,“那我还能怎么想?”

柳息风不答,反而拉住一个过路人,问:“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

被拉住的大爷莫名其妙,心直口快地用方言说:“因为法律不允许啦!层(重)分(婚)罪!如果可以的话,不人人都娶小老婆噜!当然也有人就娶不上老婆了咯。”

柳息风放过了大爷,说:“谢谢。”

大爷走了,柳息风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晕,双目潋滟,朝李惊浊看过来:“你看,一般人都是这么想的。”

四拾茶室

李惊浊羞怒得说不出话,柳息风这是在捉弄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能要小妾”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娶四个小妾”是一回事吗?当然不是!

如果李惊浊是个直男,也倒好,直男遇上此事,不过踢对方一脚,再加句“滚你妈的”,事情就算了结。

可他偏不是。

可对方偏还脸红。

柳息风,你脸红什么?

李惊浊不敢再看那张脸,随手胡乱指了一家门面:“去那里吧。”

柳息风一看,是一家米粉店:“不是说来吃茶吗?”

李惊浊说:“先吃粉。”

柳息风从善如流:“好,那就先吃粉。正好。这家不错,我常来。”

那门面招牌红底白字,叫“小乔米粉”,店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店门外支出五六张未上漆的小方桌,每张桌子配四把木长凳,桌椅顶上有塑料大棚,有阳遮阳,有雨遮雨,好供人在街上吃粉。

老板正拿着大漏勺往锅里下米粉,看见柳息风,就招呼他:“带朋友来啦?随便找个位子,还吃老样子?”又看李惊浊,“朋友吃什么?”

在太平镇这一片的方言里,谈恋爱不叫谈恋爱,而叫“谈朋友”。普通朋友叫朋友,男女朋友也叫朋友。“朋友”一词用途颇多,很是暧昧。

李惊浊心中有鬼,也许他不自知,也许他不肯承认,总之他听着“朋友”一词,觉得不自在。

柳息风坐定在一张小桌边,已经答了:“老样子。”

李惊浊还望着墙上的菜单不说话,老板又问一遍:“朋友吃什么?圆的还是扁的?”

“他也吃麻辣牛肉扁粉。”柳息风抬起下巴,指了一下李惊浊,对老板说。

老板答了声“好嘞”便捞起已经烫熟的米粉,再浇上麻辣牛肉的浇头。很快,两碗冒着热气的麻辣牛肉扁粉上桌。

柳息风取了筷子,递给李惊浊,自己却不忙着吃,先做解说:“牛肉蒸熟,切成薄片,水沥干,再爆炒,佐以特制的辣椒油和香料,嚼劲十足。咬一口,香辣汁水从牛肉里溢出来,再配上一口极薄的米粉。肉香,米香,一个韧,一个滑,再带上熬了一天、飘着辣油和葱花的骨头汤汁,回味无穷。”

李惊浊夹了一片牛肉,又吃了一口米粉,等他抬起头时,柳息风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紧张,还有一丝准备迎接夸奖的隐藏骄傲,好像这碗粉是他亲手做的:“怎么样?”

李惊浊还未答,老板先坐过来,与他们同一桌。现在正是过了早饭的钟、午饭的钟又还没到的时候,街上只剩柳李二人在吃粉,老板乐得轻松,便跑来扯闲话。这老板是壮年人,魁梧结实,却已经秃了顶,太平镇人称周郎。

看起来,周郎常与柳息风聊天,一派熟稔,他比柳息风老相得多,却唤柳息风“风兄”。

李惊浊听了就笑,也跟着周郎叫:“丰——胸——”

周郎说:“风兄最爱这里的麻辣牛肉,他来吃一次粉,要往家里再带半斤牛肉。”又说,“风兄有张好嘴巴,会吃,会讲。牛肉米粉我做得好,端得出来,就是说不得他那么漂亮。”又问,“风兄这位朋友年纪小小,怎么称呼?”

李惊浊吃了辣,哈着气报姓名。

柳息风拿起桌上矮胖的瓷壶给他倒水:“喝水。”

李惊浊一喝,是热水,只怕刚烧开没多久,几近于烫嘴,加上嘴里的辣,简直像要喷火。一看柳息风,大口吃着麻辣牛肉,还能悠闲地小口抿着热水,头上一丝热汗也没有,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李惊浊问周郎:“有没有冰水?”

柳息风说:“吃辣不要喝冰的,喝完一肚子冰辣椒水,难受。你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周郎点头称是,又有了新称呼:“原来是小李医生。我最佩服医生。”

李惊浊已经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确实算是医生,可在他们医学院,想要留院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博士毕业,还至少要有两年海外交流经历,所以李惊浊一向不敢对外介绍说自己是医生:“只是医学生。”

周郎说:“未来的医生也是医生。”又说,“风兄朋友多,每次来都是不同的朋友,第一次有医生朋友来,是稀缺人才。”

李惊浊想听听有哪些个朋友,柳息风却转了话头:“小乔今天在不在?”

周郎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白沙烟,点上,抽一口:“小乔回娘家去了,上次闹得不愉快,她还记恨我。”又拿一支烟,朝李惊浊一递,“小李医生抽根烟?风兄是不抽的。”

李惊浊摇头:“谢谢,我也不抽。”不过他看见烟盒上的两只仙鹤,想起小时候他父亲也抽这种烟,便将烟盒讨过来细瞧。

周郎说:“小李医生也喜欢仙鹤哇。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白沙仙鹤的传说?说的是一只仙鹤化作名叫白沙的少女,制服恶龙的故事。”

李惊浊眼睛一转,看柳息风一眼,说:“周郎,那风兄有没有同你说过画中人下凡的传说?”

棚外暴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一声惊雷,天地变色。

柳息风端坐,且自顾自喝水,波澜不惊。

周郎说:“这个不用风兄说,我也知道。叶公好龙就是这样的故事。叶公爱龙,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每天不停地看。”

他说到“爱得不得了,就画了好多龙”时,柳息风看了李惊浊一眼,眼波流转。

“可是当龙真的下凡时,风起云涌,就像现在一样,叶公反倒怕了,不敢再看龙。”周郎问,“小李医生,是不是这么个故事?”

“不是。”李惊浊低头喝水,“风兄的传说是,他自己就是从画里下凡来的。”

周郎好奇,问:“那是谁这么爱他,要为他作画?”

李惊浊一口水呛到,咳个不停。

这镇上有妖孽,人人都受了柳息风影响。

李惊浊付了两人的粉钱,要走,柳息风放下杯子,向周郎多买一斤麻辣牛肉打包,这才拿起立在桌脚的油纸伞。

来了新客,周郎一边下粉,一边假作抱怨:“今天怎么买这么多?麻辣牛肉都给你风兄买走,别人吃什么?”

柳息风撑开伞,让李惊浊一点儿雨也淋不着:“我们两个人呐。”

新客也抱怨:“哪有将码子论斤买走的?”

周郎听了,反为柳息风说起话来:“不要紧,我多做些就是。风兄最懂我的牛肉。”

柳息风一笑,说:“周郎最懂我的胃。”

他与李惊浊走出几步,可惜道:“今天没有听到周郎讲故事。小乔与周郎的爱恨情仇,值得多坐两个钟点。”

李惊浊说:“你好像很爱听人说故事。”

来的路上,柳息风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在医学院的事,到了粉店,柳息风又主动问起小乔。柳息风喜欢听别人的事。别人在柳息风面前,一不小心就将经历全数和盘托出,而柳息风在别人在面前,表面上看话是不少,谈笑风生,可是没一句说到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那个下凡的传说和那本《禁止说话》,李惊浊对柳息风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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