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情调高亢,易调动情绪,特别是后面的虚词吼唱,一吼冲天。但是道情调并不适于打夯,变调多,太绵长。宝京吼这一嗓子,纯粹是哗众取宠。村里的后生娃一听宝京开头的第一句领夯,知道要上儿话了,来了精神,鼓起劲,夯抬得老高。
“哎呀乎儿海哟……睄哎—”宝财和狗冒挤了一下眼,怪声怪气的加了一句:“睄的那个谁(shùi)哎—”
号子应声不齐,松绳就有了个先后。六人夯还好,因是第一句,大家精神还集中,都还绷住了劲,老申还在旁边叫了一声:“稳住了!”,落地还算平稳。宝财和狗冒在五人夯这边造怪,落地时夯就向宝财歪去,幸好宝京力大,把夯棍死死稳住,方夯一角先落,砸了一个尖坑:
“天上日头落(lào)哎—”
“哎呀乎儿海哟……落(lào)哎—”宝财笑着又加了一句:“快落哎—……”
“黑下(hà)门不关哎—”
“哎呀乎儿海哟……关哎—”也有应:“不关哎—”
宝京也不管应得齐不齐,来了精神,夯一落地,接着就领下一句:
“等的人儿到哎—”
“哎呀乎儿海哟……到哎—”也有应:“不到哎—”
“上炕姐夫抱哎—”
“哎呀乎儿海哟……抱哎—”
“哪来的这么骚哎—”
“哎呀乎儿海哟……骚哎—”也有应:“这么骚哎—”
“哥呀最心焦哎—”宝京唱着,头就转向了推土的车子。
“哎呀乎儿海哟……最心焦……”应唱未完,一个土坷垃就打在了方夯的棍子上。众人笑得七仰八合,宝京被土块打的没抓住棍子,夯棍就弹向了狗冒,顿时脑门起了个包,捂着脑袋直叫唤。米莲正站在倒土的车边,眼瞪得滚圆,嘴嘟的老高,满脸的泪花,手里还拿着土块。
知青不知就里,米莲怎么生那么大的气,还怪她拿土块打人。小芸过去把米莲轻轻拉开,从她手里拿走了土块,一起簇着把空车推回坡下。
二女子和柳树青说,宝京和米莲是姐夫小姨子关系,陕北农村虽然宗族伦理还是讲究的,但是姐夫烧小姨子却是“官的”,虽说不认为它合理,但是没人去计较人伦纲常,反而乐得寻此开心。可惜,米莲是个刚烈小女子,宝京百般挑逗,宁死不从。这事,全村皆知,宝京领唱几句,村里后生就知道他又要烧小姨子了。宝财、狗冒这帮混小子正巴不得寻此开心呢。唱到最后一句,大家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只有知青还蒙在鼓里),后生们乐开了花,米莲却气的不行—在众人面前这样羞辱她,正好推土车到了坝上,拿起土块就砸了过去。
咳,大家都说,十四岁的米莲,遭罪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夯打成了个乱七八糟,还伤了人。李宝京根本不以为是自己领夯的问题,还大骂宝财不配合:“日你先人呢,有什么好笑的,你日你婆姨妹子老子毬事不管……”
老申怕出事,把李宝京又换了下来。狗冒受伤、宝财捣乱都换下来了,让几个新来的知青上,柳树青、耿瑞、邢飞捉上了夯绳,心中油然升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老贾回来,知道此事,跟老申说:“领夯咋能让后生娃日乱(lúan)。”宝京已经受伤,不再说起。老贾就把夯棍死死的把住。
老贾领夯,不紧不慢,就两句调,碾转反复。他唱一句,大家应个“海哟…”一般不叫人跟词,有时连“海哟…”也不叫你跟。
他的调子:
耿瑞后来去过康家坪大堤干民工,才知此调和川面上的夯调不同。在这深深的山沟沟里,此调源远流长,蔓延在酒坛沟狭窄的沟叉里,萦绕在受苦人的心头,夯歌一起,整个工地上,只听见工具的撞击声,人们的讲话也悄声悄气起来,最懒的婆姨也不敢谝闲(hán)传了。似乎整个工地处于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之中。这种夯歌打下来,能延续一两个钟点,打夯的人并不觉得多么熬累:
“打坝一年又一年—”
“海哟……”
“只盼沟里造出田—”
“海哟……”
“老天不管受苦人—” “海哟……”
“直叫洪水冲垮田—” “海哟……”
“今年来了城里娃—” “海哟……”
“苦菜扁食迎回家—” “海哟……”
“一同受苦再教育—” “海哟……”
“打坝修地头一下(hà)—” “海哟……”
“老汉后生齐努力—” “海哟……”
“洪水下来坝不塌—” “海哟……”
…………
这夯歌既不华丽,又不高亢,绵延单调,重复往返。柳树青一帮知青跟着这调声,彷佛回到了远古。拽着夯绳,不觉用力,思想却在飘荡。在坡上坡下挖土的男女知青有时忘了铲土,呆呆的拄在哪里听哪夯歌。
这次大坝修建,不但把往年冲开的裂缝给填上了,坝又加宽、加高了许多,远处看高高的像座城墙,站上坝顶,平展展的像个篮球场。柳树青踏着夯实的黄土坝顶,高高在上,遥望坝前坝后,似有一览众山的感觉,像是守城的将军,“固若金汤”一词悠然而出。虽说没见过什么大的水利工程,但是这样一个小山沟,建起如此大坝,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它摧垮。
第五节 洪水过后的酒坛沟坝
洪水过后,支部书记贾顺祥就奔向了酒坛沟,几个干部和几个知青也跟着翻山去了酒坛沟。
下到沟底,一眼看见,一条裂缝又出现在沟掌,年初修坝时所有裂缝都给填平了,才开始种玉米的,显然是被洪水新撕开的。倒不像年初时那么宽大。坝中的土似乎高了许多,也平了许多。原来沟崖下的缓坡全成了平地,玉米也好像矮了一截,脚上的黄土绵绵的、软软的,似有弹性。
老贾已经迫不及待的奔向大坝,坝顶被水冲得失去方正,变成一个圆筒状,满是裂纹的横卧在那里,右边的排水沟被拉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树青、元兵他们也站到了坝顶,看到坝外奇形怪状的黄土堆积:破浪状、晶柱状、珠峰状……可以想象巨大的洪水翻过大坝,在坝前翻滚的壮观,因为坝前是一段极窄又跌宕的崖壁,洪水带来的大量黄土,在崖壁前形成了这绮丽的景象。
老贾软软的跪在了坝顶,抱住了头,嘴里喃喃的抽泣:“又没保住,又没保住。”就要哭出声来。
老申说:“快别嚎了,你好好看看,这坝就算保住了。”
老贾是看到坝变了形,排水沟开了口,坝地里的沟壕又被撕裂,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么大的洪水,以为酒坛沟大坝必垮无疑,花了这么大的人力,又是心痛不已。
其实洪水一部分是从排水沟涌出,一部分是从大坝顶上翻过去的。由于年初的加高、加厚,大坝的土才没有被洪水完全带走。再看沟里,那撕开的壕沟仅是很小的裂缝,没有年初那么大。沟里确实被土垫厚了、高了、宽了,平展了许多。
老贾睁眼环视,脸庞颤抖,露出喜色,喜极而泣,还是嚎了出来,震荡着沟底,震荡着每个人的身心。尤其是几个知识青年:一个偏沟小坝,能够让一个大队支部书记这么激动!树青和元兵顿时对土坝起了崇敬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开篇就讲洪水,讲灾难(这场洪水是真实有水文记录的)。立意就是要讲陕北自然环境的恶劣,悲剧式的演进陕北自然环境被破坏的过程。本章两大内容,(洪水和建坝)采取了倒述笔法。
打坝引申出老贾这个人物,在修建酒坛沟大坝上的坚持与愿望。修建酒坛沟大坝的反复失败与艰辛。在酒坛沟大坝问题上反映出老贾和冷庙沟村民期望与保守。
这章中的“打坝夯歌”是这章的出彩部分。
第4章 第二章 吃 住
麦收过后,一场洪水,累得人困马乏、惊魂未定,加上大豆芽受伤回城,知青们情绪有些低落。实在熬得不行。大家热烈的希望在大半年昏天黑地的受苦过后,有一个短暂的歇息,就鼓动灶长柳树青去跟队里请假。
柳树青以集体灶的名义去请假,居然准了!要知道“五一”节前知青就吵吵放假,正是春耕大忙,那时还没有集体灶,七嘴八舌乱乱糟糟,队里哪能允许。
为什么柳树青以集体灶的名义去请假,就准了呢?
这还得从集体灶的建立说起,要说集体灶,先要说解决知青的吃住问题。
第一节 住
知青来到农村,第一年政府为知青安置,下拨了安置费和头一年的口粮。但是这并不等于知青就吃住不愁了。
十几个知青住进村里,不像一般干部进村蹲点,临时在谁家安顿一下,长此以往,还是要有他们自己的住处。
2.1.1 打新窑
知青刚来时正过旧历新年。虽然有过年和迎接知青的几件喜事,村里并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老乡给男女生各送来了一碗大块精白肥肉,算是祝贺新春和迎接“贵宾”,知青们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后来听老乡说那是他们从沿河湾集上赁来的最高礼遇了,可惜这“礼遇”今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站在硷畔上,前面是白雪皑皑的山峦,背后是黑洞洞的土窑洞。这些从华灯笼罩的京城来到这偏远山村的青年学生,失落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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