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新老汉说:“都说拦羊苦轻,你看,一下照应不到,就要出麻达。”
一只半大山羊羔从梁子脚下走过,梁子一伸手把它抱过来,小山羊嘴里还在叼着刚寻到的青草,草上还带着须根。梁子说:“它连根吃呀!?”
“山羊就是这样,除非草根长得实在深,拔不出来,一些浮草都是拿舌头一卷连根撅起再咽下去。草根比草叶肥羊!所以山羊耐活,好养,啥都吃,枯叶、树皮、树枝、草绳、烂布,你们学生的书纸别让它看见了,吃得可香啦。”德新老汉摸摸羊羔脑袋,又说:“山羊寻食的本领大啦,再陡的坡它都能上,绵羊就不行。山羊羯子肉也比绵羊肉好吃,受苦人都愿吃山羊肉,绵羊都交供销社了。山羊绒值钱呢!你别看一只山羊身上抓(zao)下那么一小撮绒,卖的钱不比一只绵羊的毛差。好绵羊都是家养的,俄们叫‘栈羊’,那可费粮食啦,栈羊毛厚肉肥,也能卖出好价钱。跟着羊群满山跑的绵羊,你看看都瘦,爬不了坡,寻不上吃食呀!可有几家能养得起栈羊啊。”
梁子来学拦羊,本来就是想解答六月六挑羊时产生的一系列问题,没等他问,德新老汉唠唠叨叨的一席话让他明白了不少。不但弄明白了一些问题,还体谅出拦羊人的苦衷。拦羊人苦啊,苦于没人拉话。梁子能陪他拦羊,不用梁子问,那心里的话就滔滔不绝的倒出来了,说着说着老汉就唱起来了:
一道道山来一面面坡,
拦羊的出来苦水多。
羊羔羔跪地有奶吃,
拦羊的有话没处说。
低沉的轻轻地哼唱,满是皱纹的眼眶眯缝着遥望着远方。站起来,眼睛忽然瞪大,依旧看着远方,吼起: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英英采,
生下一个蓝花花,
实实的爱死个人。
玉谷子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女娃子儿唉,
数上咱的蓝花花好。
吼的悠扬深远,听的如醉如痴。梁子看老汉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在丹田中升起,在喉咙中迸发。到冷庙沟后,梁子也听过《兰花花》,那是在胡干大家吃饭时听段椒花轻唱的,觉得很有风味。但是没有德新老汉在山里唱的听着震撼,每一字都是悠长的、高亢的、直撞心怀。梁子明白了,陕北民歌是要在山上唱的、在山里听的,即使像兰花花这样的经典。这一首《兰花花》传得远啊,翻过首阳山,传到了南坡的水池旁,被两个水中的学生女子听得心神飘荡。
老汉唱得来了精神,站起来又唱了个轻快的:
不那么用劲,放松的边走边唱,从“黄羊坡”唱到“五里湾”、再唱到“七里洞”、“十里滩”,绵远流长,“妹妹”直把那“哥哥”送不完。
老汉扬手把羊向回村的路上赶。今天不知为什么,梁子来了,并没有要求听他唱民歌,他却一首一首的唱下去。梁子跟在他后面,边听他唱歌,边帮着赶羊。渐渐地他的吼叫羊也听了,羊铲也有了些准头,那山歌也记在了心头。
老汉唱累了,坐到了坡畔上。周围又恢复了平静。梁子问:“陕北民歌的词不是固定的啊?”老汉说:“你以前听的那些陕北民歌都是公家录的,公家改的。还有人给俄录过。成了有曲有词的歌了。陕北人唱的有两种,一种是流传的,一种是随唱的。到了各人嘴里,词、字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随唱的,想起什么唱什么,没有固定的套路,都是唱俄们的心事呢!”梁子马上抓住话把说:“您也有心事呢?你尽唱的是哥呀、妹呀,你是不是还想着啊达的女子呀?”老汉又眯起了眼睛,深情的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俄不唱《走西口》、不唱《三十里铺》就是不想想起过去的往事。年轻时俄常跟着驮队去上头,佳县往北黑家堡子,有个女子跟俄相好呢。大辫子,俏刘海,红袄蓝裤大脚丫,那女子热的能把人化了。就是没敢日板子,不是她不愿意,是他爹娘不愿意把女子嫁给俄。咳,咱是个拉脚的,穷啊。但咱不能把人糟蹋了,嫁不出去呀。”老汉唏嘘着:“后来半路捡了个要饭的做了婆姨,就是米莲她娘。再不去上头、再不见那女子,可是,还是忘不了啊!”梁子不想再问,引起老汉伤心,沉默着跟着老汉一同遥望远方。
只听见羊只吃草的声音。梁子看着羊群走过的和没有走过的坡面呈现两种颜色,忽然又一个问题盈上心头:“山羊吃草连根都拔了,这山不就秃了吗?来年哪里再有草,羊吃什么?洪水来了这土不是更保不住了吗?”
“梁娃子,你眼真毒啊!这是陕北人的死结呀。羊吃草根算什么,你去过酒坛沟南坡上掏地种谷么?那坡不比这陡?掏过的地还不是寸草不生,那面坡原来也是长满青草的,拦羊的好地界呀。没办法,受苦人要顾嘴、顾肚子,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两人默默站起来,把羊往首阳山梁子那边赶,那是回家的路。梁子对那坡、那羊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爱、厌、亲、疏——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歌、这么好的牲灵,却在无望的受苦、毁坏……
老汉忽然说,“你们明天是不是还有一天假?”“是的。”梁子疑惑的看着德新老汉。
“你替俄拦半天羊,俄把莲娃子接回来。”莲娃子是他的小儿子,老来得子。米莲是他二女子,还没婆家;苦莲是他大女子,是李宝京的婆姨。莲娃到了上学的年纪,却皮的不行,上树掏鸟、下沟捉蛇,什么都敢。前些日子,跟羊圪羝耍,要骑圪羝,被甩下来,摔到沟里,断了胳臂。送到公社卫生院把骨接上,米莲陪着住在亲戚家疗伤。捎信回来说,好的差不多了,要回来。
梁子说:“怕拦不好。”
德新老汉说:“明天俄把羊拦到前沟贺团峪界边谷子洼那达,那里草肥水旺,好久没去了,羊不会乱跑的。你吃过晌午饭过来,俄赶黑前回来,来回正好顺路,一同往回赶。”
梁子一听很兴奋。知青要在山村里立住脚,受村民的待见,必须能够熟练、独立的掌握一两件农活,其他都是白搭,什么学毛选、肯吃苦,不会干活,干不出活,贫下中农不会说一个“好”字。耿四(耿瑞)已经是拿粪的一把好手,邢飞掌鞭送粪成了驴把式,建光也开始捉牛耤(jie)地了。梁子身子单薄、生来不灵便,在学校体育课一比赛就总落后,来到山村半年了,苦于没有掌握一件拿手的农活作为行身立命的本事很是苦恼。德新老汉一说,他就满口答应下来了。
德新说:“先别和村里人说,也别和你们学生娃说。”
梁子说:“俄嗐哈!明天没事俄上午就来。”
走上首阳山梁,对面闪过一些晃动的亮光。梁子忽然想起文莉她们和他争“游泳池”的事情,心想,你游泳哪有我拦羊美。兴奋得冲着对面坡上的雾柳丛嚎叫起来。就是把文莉、汪燕吓得钻进水里的那一声叫。其实远的什么也没看见。
德新老汉嘿嘿笑着说:“你别高兴地太早了,那只瘸腿母狼可在谷子洼等着呢,那是它的必经之路。”
梁子张大了嘴(正吼着),瞪大了眼看着德新老汉。
老汉笑笑:“看看,憨了吧。一只瘸腿狼把你吓得。”于是边走边讲起瘸腿母狼的故事来。
瘸腿母狼是冷庙沟附近唯一的一只老母狼。陕北开荒种地、广种薄收,几乎没有可供野生动物繁衍生息的梢沟茂岭,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渐渐地、方圆十几里就只剩这只瘸腿狼。它跟幽灵似地在冷庙沟的地界附近转悠,村里的人、狗、牛、羊都认识了它,它总是不远不近的在人的视线以内溜达,不急不躁,三条腿能跑,一条前腿有点瘸。经常站在高处俯视着山村田野,半天一动不动。瘸腿狼虽瘦,但身架子很大,一般柴狗也近不了身。虽然村里人常见这只狼,但从未听说这只狼祸害村里的人畜,反而这只狼在这里扎根后,再没有其他野狼来冷庙沟的地界侵扰。大家都说,它也通人性呢,它知道不能跟冷庙沟结仇,只要出一件狼祸害人畜的事情,冷庙沟的人类绝不会让它再呆下去。浩浩黄土高坡,满目苍夷,哪里还有比冷庙沟更好的地方呢?因此冷庙沟的人也不张(zháng,不屑理睬)它,任它在村子周围转悠,不轰不撵,一些柴狗远远的叫两下,时间长了也懒得再理了。有人也看见它发情召公狼来,过了发情期,马上就把公狼轰走了。它在锅塌沟有个窝。锅塌沟虽是冷庙沟地界,但离村甚远。有人见到它在锅塌沟生下一窝小狼,一般只留一只(年成好时留两只),其它都咬死。它从不把狼崽带到村里来,只在锅塌沟喂养训练,狼崽大了就被瘸腿母狼撵出冷庙沟地界,再不让它回来。冷庙沟这么大的地界,贫的也只能涵养一只母狼,瘸腿母狼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瘸腿母狼靠什么生活?村里人一直在琢磨:宰杀各种牲畜的下水,一年下来也有不少,但不会够这个吃肉魔王吃的。有人看见母狼挖蛤虺(hà hùi 田鼠)、逮野兔、斗旱蛇。锅塌沟的蛤虺祸害明显比其他沟少,这里的庄稼地绝少见被蛤虺挖的沟洞(知青来半年了,还没见过蛤虺)。只要他不祸害村里,大家也懒得琢磨这些事情。梁子想起,老申叫他把羊下水扔到村外的事情,原来村人和狼和平相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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