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已经攀登至武学的巅峰,下一步,他们将踏往何处?莫非是破碎虚空,踏破仙尘?
忽然,两个身影消失了。不,确切的说,不是消失了。而是在茫茫的夜色中,两抹白色的身影,竟都让人分辨不出。他们太快了。快得仿佛是风中的尘埃,被这夜猎猎寒风卷起,飘散在这尘世。
众人屏住呼吸。陆小凤摸摸自己的手心,掌心一片湿黏。竟,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在场的两人,都是他的朋友。当你将一个人看成朋友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一辈子都将是你的朋友,与生死无关。
只是,一个活着,可以一同喝酒,把臂同游的朋友,总比一个沉眠的朋友让人觉得快活。他还没有蹭够万梅山庄的好酒,还没有游览够白云城的美景。说到底,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朋友。
宫九眯起眼睛。他明白,宫主到底是太嫩了,到了这一步,天下能射杀西门吹雪的,不过寥寥几人。在场之中,只有一人能。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扣在臂上的连弩被悄然握紧。他时刻盯着缠斗的两人的身影。调整自己的呼吸,随时准备射出那一箭。叶孤城是否会怪他,他已经无力去想。前世的叶孤城固然可以以身殉剑,然而今生有他,宫九就决不允许。
忽然,四周静了。只有风吹起枯叶的声响。两声名剑入鞘的摩擦之声在黑夜里响起,仿佛利刃刮过众人心头。宫九扣住连弩的手松了下来,若非情势不许,他真想揉一揉脸上僵硬的肌肉。
陆小凤呆了一晌,转瞬笑开。他知道,自己不会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了。这一场惊世之战,就这样意外的,平和的落下帷幕。
两道白影翩翾落地,落在太和殿光洁的金色琉璃瓦上,足下无尘,亦没有一丝声响。这是一场拼尽全力的战斗,战斗的结果,却并非不死不休。
叶孤城发丝都没有凌乱,不曾有过一丝剧烈的喘息。仿佛方才的生死之间,只是闲庭信步,他将剑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叶孤城的眼神很亮。白云城主,从来都是神色淡漠,眼神却犀利得让人心寒的。然而此刻,叶孤城的双目,仿佛盛着满天星河。天玄星河,夜临霄汉。他就那样看着,眼神里有岁月悄然流转。前尘,昨日,今世,他生,在叶孤城的眼中一一轮回。他的停顿只有一瞬,他的人却仿佛经历了很久很久的一生。
万年沉镜开磨垢,遍体灵明耀太虚。所谓脱胎换骨,也只是一瞬。
西门吹雪的眼神,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柔和,绝对不是柔和。只是蓦然收敛了杀气。世人的生生死死,已经再也不能够阻碍到他。他的世界,只剩下他的剑。这一夜,他亲手,将自己推上神坛。
挥剑斩红尘,潇湘无故人。孤独,恐惧,羞耻,此为人之本心,此为人之本性。经此一战,西门吹雪不再感觉孤独,他不再觉得忐忑,不再惊恐,这道德俗世,伦理纲常,已经再也不能束缚他。他有他手中的剑,他即是一把剑。
既然如此,又何妨,双剑,不相离?
紫禁之巅,西门吹雪一剑封神,叶孤城一剑成仙。
“九九重阳之期,还望庄主踏足白云城,你我二人,再论此剑。”叶孤城对西门吹雪略一拱手,两人眼神交汇,迸发出剑一样的星芒,转而,又是流云一样的,云淡风轻。此生得一只知己,策马同游这江湖,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整个人如同一抹孤鸿一样,从飞檐上月下,踏月而来,踏月而归。若非场上久久不曾散去的剑气,众人近乎怀疑,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自己凭空臆想出的梦境。
一只隐匿在暗处的人,松开了紧握的剑。他的脸上,全然是为人父的骄傲。他风尘仆仆,却无损周身的风仪,眼角眉梢和叶孤城别无二致,却更有岁月洗练过的凝实,和与生俱来的张狂。玉罗刹,天下得此风姿者,尚有何人?
叶孤城目送西门吹雪远去,缓缓转身,对立在阁楼上的宫九遥遥伸出手,他说“阿九,我们回家。”
宫九方才几乎心跳欲死,这一刻,却忽然变得很平静。他忽然觉得,生死算不得什么,大不了就随哥哥去了,碧落黄泉,哥哥总归不能抛下他的。他是叶孤城的肉中肉,骨中骨,本来就当和哥哥在一起的。
没有什么事能分开他们。死亡也不能。
宫九唇畔绽出一个笑意,飞落而下,握上那只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穿越了累累离殇,穿越了泱泱时光,才终于对他伸出的手,再也,不曾放开。
众人瘫软一般,似乎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此夜此战,真的已经结束了。陆小凤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里的湿冷,长叹一声“今晚我可要睡个好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成”他也笑得异常开心,连日的压抑都倾盆而出,荡然无存。他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对宫九乐了一声,方才说道“九公子,明日陆小凤可得去你那蹭酒,你藏的那些陈年汾酒可别舍不得。”
第71章 请君试看翻云手
陆小凤的好觉,到底没有睡成。
天空已经隐隐泛起了白光,远处依稀传来钟声,一声声,一阵阵,仿佛敲在在场的所有人心上。对于皇宫里的侍卫来说,这一夜十分难熬。他们镇压了一波又一波的江湖中人的骚动,将皇宫严严实实的围了起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结束,在共门口集结的江湖中人还没有散去。他们手里都拿着绸带,按理说,就都有进宫观看的资格。然而,他们没有进去,这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更是面子的问题。
行走江湖,图的,不过就是个面子。
所以,他们不肯散去。与这些侍卫对持着。他们自然不怕单打独斗,可是,京城全部的禁卫倾巢而出,一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的。因为,他们不是西门吹雪,因为,他们不是叶孤城。
所以他们在此等候,哪怕看见最后那个胜利者的一个背影,他们也可以说,自己见证了这场旷世之争。
当黎明来临,众人都处于困顿不堪的时刻,远方传来的钟声却让人倏忽一惊。国殇之声,江湖草莽也不会认错。
这一夜,死的不是西门吹雪,自然,也不是叶孤城。死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人,是端坐明堂的九五之尊。皇帝,驾崩。
众人从皇宫的飞檐下飞落下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就有小太监跪在地上,请宫九移步。那个小太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九不会认错。
众人各自散了。不管皇帝是怎么驾崩的,这样的天家之事,他们都不该管,他们也管不起。
叶孤城和宫九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的眼神飞快的交织,又转瞬分离。相同的眼角,却勾勒出一抹相同的笑意。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他随着花满楼和司空摘星一起,走出了这座皇宫。回头回望,曾经金碧辉煌的所在,如今看来,就像是一座刷了金粉的坟墓。
陆小凤脊背一凉,连京城最好的竹叶青和麻酱烧饼,都拯救不了他。
且无论众人如何,宫九浅笑,随着小太监步入皇帝寝宫。
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七十岁,周身是天家的风仪。她的神色十分哀伤,却是每一个失去孙子的祖母都会有的哀伤。
皇帝的尸身已经被安放在龙床上,血染透了明黄色的亵衣,眼睛不可置信的圆瞪着,惊恐,意外,不甘,诸多表情都凝结在他的脸上。只是,那已经是最后了,他再也不可能再有其他表情。
宫主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扶着这位半生纵横前朝,半生退隐后宫的老人。低眉敛目,几乎融为背景。若是陆小凤在这里,他一定会奇怪,为何宫主方才还在他身后,眨眼的功夫,却站在了这里。
南王世子被重兵压收,南王也被金九龄控制住,并没有带上手铐脚镣之类的物什,堪堪全了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的体面。不,应当是,曾经权倾朝野,今日之后,南王父子,尽数沦为阶下之囚。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半夜被拉来的王公重臣。能进入皇帝寝宫的,都是几朝元老,国家之所倚。太皇太后虽然退隐后宫,然而她的手腕还在,虽然心下哀悸,却能强撑着,料理这场惊变。
皇太后和皇后无声的啼哭,并不敢发出什么声响。皇太后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过是因为她出自太皇太后的母家,在宫中也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罢了。论起权谋,不及太皇太后分毫。皇后更不必提,她是皇帝继后,在元皇后死后,被家族匆匆嫁进宫来,如今也不过才十四岁,毫无阅历,甚至还没见过血,她见过的第一个死人,竟是她的夫君。如今,她已经吓傻了。
太皇太后强自定了定心神。而今朝堂强臣环伺,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她瞥了一眼孙子已经僵硬的身体,看向赵怀古的眼神中,恨意犹有实质。
赵怀古却已经没有心思观察太皇太后了。这一世,他长得,依旧和这九五之尊一致,此乃天赐。而他更为缜密的试探,摸清了那位的底,这一世,那位莫说身体孱弱,性子都是软弱不堪,丝毫没有前世的“剑术居于当世前十”的风范,此乃天意。而赵怀古自己,完善了梦中计划的破绽,没有动用皇帝身边的太监王安,而是在这个计划铺陈开来之日,就结果了他,换成自己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