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甚至亲自给宫主调配了一日三餐,仔细补养着宫主的身体。宫主虽然吃了吐,却漱漱口,强迫自己接着吃。连一直照顾她的嬷嬷都感觉心疼,同样,也觉得惊奇。原来的小少女任性十足,不想吃的时候,任是别人怎么劝,都不会再动一口。而如今,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竟肯受这样的委屈。
等待孩子降生的岁月,对于三个人来说,都是辛苦非常。等到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呱呱坠地,叶孤城和宫九也足足瘦了十多斤。
孩子被抱到叶孤城怀里的时候,叶孤城抱着他的姿态十分熟练。他以前本就有照顾幼妹的经历,幼年又曾经照顾宫主北上寻亲,所以抱着孩子并不显得吃力。令人惊奇的是,宫九抱孩子的姿势居然也并不生疏,虽然动作有些生硬,却不会让人担心他抱不住,把孩子摔到。宫九不会让人知道,他曾经偷偷在房里抱着枕头,练习了许久。
宫九抱着孩子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原来,哥哥小时候,长得是这个样子的啊。”周遭被调来照顾宫主生产的,都是白云城的精锐,自然,对这个孩子的来历有所耳闻。听到一向精明狡黠的九公子忽然冒出来这么傻不愣登的一句话,都纷纷低下头,忍住嘴角的笑意。
叶孤城抚额,屈起手指敲了敲宫九的额头,最近,他做这个动作越来越顺手了。“混说些什么,也不嫌丢人。”说罢,从宫九怀里抱出孩子,自己却开始仔细端详。
孩子尚且是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团,虽然产婆说写什么“跟大公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看就像咱家小公子”之类的话,但是叶孤城还真就没看出来这孩子哪里和自己长得像。倒是紧闭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泄露出一点点琥珀色的光,叶孤城才确定,这孩子,的确长了一双叶氏特有的琥珀色的眼眸。
看了许久,叶孤城才轻笑一声,对着凑过来的宫九说“你小时候也这个样。”说完两人都笑了,明明是双生之子,如今都是眉目别无二致,小时候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这个孩子出自叶孤城和宫九的精血,自然也是一脉相承。
这个时候,宫九方才有一些为人父的自觉。其实,当宫九知道这个蛊的时候,特别是听说,要用哥哥的血和一半内力饲养的时候,他对这个孩子,甚至是怨怼的。玉罗刹对他说“你不要后悔”。知子莫若父,宫九知道叶孤城的付出,听到暗卫传来的消息说,哥哥每日沉睡,虚弱得甚至不能下床的时候,宫九心里,是铺天盖地的后悔。
所以,一直到宫主怀孕,这个孩子开始生长,叶孤城日日为宫主忧心,本就没有彻底养好的身体越发虚弱的时候,宫九对这个孩子的怨怼简直达到了顶点。他的确非常想要一个和哥哥的孩子,可是跟哥哥比起来,一个孩子,简直是可有可无。当这个孩子伤害到哥哥的时候,他恨不能这孩子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直到,这个孩子出生。在他怀里柔软的一团,跟哥哥完全一样的眉眼,宫九才觉得,如果能一直看着哥哥长大,那也不错。他和叶孤城,出生即别离。错过了太多岁月。不是没有遗憾,只是时光匆匆,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他的哥哥不可复制,只是看着一个面容一致的小东西渐渐长大,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宫主仰躺在床上。方才的一番折腾,耗费了她不少体力。只是孩子到底心疼她这个姑姑,怀他的时候没少闹腾,出来得倒是痛快。
前尘往事忽然翻腾。今生的幸福来得迅疾,就像是前世的补偿。
前世,她是真正的公主,封号山阴。刘氏贵女,天子所出,贵不可言。她的父亲对她从小娇纵,生怕百年之后,她受人欺负,所以,连皇位继承人,都选定的是她嫡亲的哥哥。她和哥哥相差三岁,在宫闱之中相伴长大,情谊深厚,自然不必多言。
就不知怎么养成了薄凉的性子,表现出来的,是对世俗的漠视和行事的荒唐。她对哥哥说“你有那么多妃子,我也要有。”他的哥哥居然觉得理所应当,所以纵容,帮她把驸马的尊严踩在脚下,送给她三十多个男宠。
那个时候,她的父皇已经不在了。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那么宠着她,用国家大事,来儿女情长。是真的对儿女的情长,连皇位的交接,都建立在保证女儿日后生活得恣意的基础上。而她的哥哥,自然不必说。他们相互扶持着长大,在孤独险恶的宫廷,他们之拥有彼此。甚至,将那个利用他们争宠的母亲都隔绝在外。
她就每日这样在府中看着,夜夜笙歌,朝朝歌舞。她看着,那些面首们或者自作高洁,或者对她谄媚。高洁的,被折损成谄媚。谄媚的,开始装作高洁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就这么看着,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从身边的不同的男人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
世人诽谤,算得了什么。天下她在意的男儿,不过父兄罢了。她的父皇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哥哥也不在意她行事荒唐,那她整日端着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给谁看呢?
就这样荒唐了许多年,直到,政变。当一群人冲进她冠冕堂皇的公主府,她在堂前端坐,静静的问一句“我的兄长呢?”
堂下的狰狞着笑着,“自然已经死了,那等昏君,此刻已经死无全尸。真是大快人心呢。”
她仔细的辨认着堂下的那人,恍惚忆起,这仿佛是当年她的父皇给她选的夫婿。那人高高兴兴的娶了一个得宠的公主,本以为从此将平步青云,却不知晓,那是他一生所有耻辱的开端。他不会忘记,他一生的耻辱,都是那对兄妹亲自赋予的。
她淡淡一笑,喃喃自语“死了么?”转身回到寝宫。两代帝王,隆宠加身,将养出来的气魄自不必提。在场的叛军竟没有一人敢前来组织。等他们缓过神来,冲进她的寝宫,她已经用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天下男儿皆不可信,可信者,唯有父兄。她系好白绫,浅淡的笑着,多好,她和父皇,哥哥,终有相见之期。
再睁眼,她竟在襁褓之中。身边有若干婢女,一个一身白衣的男童却照顾着她,丝毫不假人手。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宫主。
前尘尽散,此后,她也只是宫主。她有了新的父兄,虽然,和前生全然不似,然而,对她是同样的娇宠怜惜。之前的山阴不懂事,以为那些好,都是天经地义的。然而等她真的失去,她才懂得珍惜。和父皇与兄长,死生皆不见。她只能当作,是他们在怪她了。怪她最后,没有守住江山。
宫主还是山阴的时候,兄长就手把手的教着她习字,两人手下的小篆,端的是别无二致。日后兄长等位,也时常叫她帮着批判奏折,分明就是江山同享的意思。然而最后皇室动乱,她的兄长竟然抽调出身边精锐,要护她周全,乃至身边无人可用,身死乱贼之手,分明就是苦难一人独挡。
所以,她只能认为,是父皇和兄长怪她,不愿意再见。千百次梦回,宫主都要哭出声来。直到她又一次被奉为长公主,直到她的九哥无意太子之位,一心想要和城主哥哥离开,直到她被推上了皇帝的位置。宫主才恍惚觉得,这是冥冥之中,她的父皇和兄长给她的一缕暗示。许或,当她治下一个盛世,便是,他们的相见之期。
所以,宫主一直都很努力,因为她知道,自己欠下了一个,盛世江山。
多年以后,她垂垂老矣。四十年前她便退位了,将皇位交给了她的两个哥哥的孩子。那个孩子,名叫赵叶奇。以叶为名,就是告诉他,他是叶氏的子孙。
宫主低头细算,这大概已经是自己八十一岁的生日了。正午十分,两道白影窜进紫禁城,眉目风神俊秀,一如当年。自然是叶孤城和宫九,他们踏入仙途,每一年宫主的生日,却依旧会回来看望她。
宫主轻轻的唤一句“哥哥……”,仿佛在唤着叶孤城和宫九,又仿佛透过他们,唤着身后的一团模糊的光晕。在微风吹拂过脸庞的暖意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边是满足的笑意,她一直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宫九和叶孤城微微一顿,为宫主披上衣袍,然后转身,消失在宫闱之中。彼时,他们已经修行多年,生死之事,看得很开。只是心头依旧会萦绕一种惆怅。
许多年前,一个桃花树下的小小少女,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他们于她,到底是亏欠了。只是这亏欠,今生已经无处偿还。
临行之际,叶孤城挥手,催发了一树桃花。桃花繁盛,一如曾经的桃花岛上。旧事翻腾,桃花萦梦。
宫九握住了叶孤城的手。在他耳边低语“哥哥,你还有我。”虽然宫九人就是二十多岁的样貌,真实年岁却已经不轻了。然而他依旧厮磨着叶孤城的鬓角,如同幼年时期,他们尚且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一样。
叶孤城望着宫九,将他拥入怀中。
幸而有你一路相随,共踏仙途。否则修仙,就只是苦熬过漫漫无望的岁月罢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是我寂静又凄清的岁月里,蓦然盛开的,一树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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