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古看他笑得得意,不由一乐,索性停住,轻敲一下柱子,柱身发出类似金玉一般的声响。他侧过头,对小童询问到“这木果然不同,气味悠长芬芳,质地绝似金玉,古此前竟从未见过,只是不知城主是从何处得来?”
小童笑容更深,整张脸都成了肉包子,五官挤在一起,竟也不难看,只是平添了几分可爱。“这缠丝木,是我们公子特意从苦寒之地为我家城主寻来的,气味芳香,质地坚硬,听白姐姐说,这木头生长的地方极寒冷,一年才能长成三寸呢,我家公子对城主真好,竟然拿来做回廊。”然后顿了顿,捏紧肉白的小拳头,认真的对赵怀古补充到“白姐姐是我们公子身边的婢女,人可好了,给过我糖吃的。”
赵怀古不知道他说的白姐姐是谁,却一点都不在意。不过是个丫鬟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他更在意的是,小童口中的“公子”。
从这小童的言语中,就不难发现,这个所谓“公子”和叶孤城的关系匪浅。再好的朋友,也不至于如此的大手笔。如果是蓄意讨好……赵怀古在心中否决了这个猜想。小童是叶孤城的随从,却一口一个“我们公子”,两个人的关系如果亲密到这个地步,哪里还需要什么蓄意讨好?
赵怀古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烦躁。叶孤城怎么能和别人如此亲密呢?他不由想起那个如幻似真的梦。
梦里,叶孤城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对他尚且冷淡如斯,而且,直到叶孤城身死,他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所亲所爱之人,也,没有牵挂。
因为叶孤城对每一个人都没什么不同,所以,赵怀古也没有觉得多难受。毕竟,对所有人温柔,和对所有人都不温柔,其实都是一样的。他告诉自己,他的哥哥,只是对所有人都不温柔罢了。
然而,梦醒之后,他不是叶孤城的弟弟,甚至,他都没有拜在叶孤城门下的机会。心底不是不失落,可是赵怀古还能告诉自己,自己于哥哥,只是陌生人罢了。哥哥没有理由对陌生人好的。
是的,赵怀古唤叶孤城“哥哥”,即使这个称呼永远不能宣之于口。赵怀古信了梦里的真实,也不知何时,他对叶孤城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在乎叶孤城的冷漠,他觉得,如同叶孤城一样的绝世剑客,就应当如此冷漠。然而,骤然知道叶孤城身边,有着那样一位公子,赵怀古被满腔的妒意焦灼。
也许是赵怀古眼神中的狠辣过于露骨,白衣小童倏忽收了声音,白胖的手捂住自己的小嘴,眨巴眨巴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的唤到“世子……?有什么不妥么?”
幼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赵怀古心下一震,片刻之后收敛心神,对小童微微一笑,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取下拇指上的蜜蜡扳指,塞在小童手里,拍拍他的头,笑着说道“无事,这个你拿去玩儿吧。”蜜蜡扳指不算是什么稀罕物,难得的是如此温润纯净,毫无瑕疵。被拿来随意赏人,而且还是一个稚龄孩童,不得不说,南王世子是大手笔。
小童咬了咬唇,没有说话,却乖乖的收下了赵怀古的赏赐。
悠长的回廊,已经要走到尽头。赵怀古的心,忽然变得很快。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宫九已经开始暴躁了。l3l4
第68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回廊的尽头,是一方空地,四周有树木掩映,交相错落,竟不觉得空旷。那是叶孤城寻常练剑的地方,到了叶孤城这般的境界,剑气收发自如,横扫一剑,劈山裂石,横扫千军一般,力道拿捏却十分精准,能够不伤周围哪怕一叶。
小童低头带着赵怀古绕过此处,墙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数尺,相绕回还,水声潺潺。
跨过一道竹木小拱桥,便见一树红梅霸道的横亘在眼前。时是初秋,红梅并未着花,赵怀古却分明看见枝头上红梅开得喧腾耀眼。走近一看,竟是去年的红梅,于韶华正盛之时,每一瓣花瓣都用银丝勾连,以南海鱼胶包裹,固定在枝头。
且不论将每一片花瓣都用银丝勾住是怎样巨大的工程,但是这毫不怜惜的涂满整朵花的鱼胶,就足以让人咂舌。
南海鱼胶凝固之后便是透明,且水湿不濡,日晒不裂。映得一树红梅闪闪晶莹,宛然若盛。
天下可产鱼胶之地固然不知凡几,然而唯有南海深海所产的鱼胶无腥气。皇宫每年张贴的福字,便是用南海鱼胶所黏。鱼胶产自深海,每年产量极其有限,即使是皇宫,也许经验丰富的老太监薄薄的抹上一层,不敢有丝毫浪费。
用来留住一时花开的,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惜古那丫头从来顽劣,阿城纵着她,倒是叫表弟看笑话了。”温润疏朗的男声从红梅后传来,赵怀古眉目一凛。
转过梅树,赵怀古看见的,是一座檀木的六角攒尖凉亭,木构架,琉璃瓦顶。五面大帐掩住风口,皆是天青色的云织密锦。
两个人相互对坐,身形一般的挺拔,不同的是,一个人挺拔若松,一个人温润若柳。赵怀古抵达叶孤城别院的时辰不算早,晌午的阳光透过天青色帐子的缝隙散落下来,投射到两人脸上,赵怀古竟蓦然萌生出一种,分不清哪个是叶孤城的错觉。
只是,他的“好表哥”的声音,他再不会认错。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也许,从他在宫九腰间看到那一块刻着“城”字的玉佩,一切便可以预见端倪。之后一路所见,更是将一切落实。
小童自幼跟在叶孤城身边,却是被宫九一手教导,所以是何等的乖觉。借着童稚天真的掩护,点点滴滴的对赵怀古警示着。
不该做的梦,就永远不要做。不该肖想的人,就永远不要想。
赵怀古走向凉亭的台阶,立于旁边的一棵石榴花旁。他配着剑,因为此番约见叶孤城,说辞便是请教剑法。
宫九说完话便不再出声,只是径自拨弄着煮茶的炭火。橄榄核烧成的碳,坚硬似铁。不多时,一笑壶水就滚起了珍珠大小的气泡。宫九将它提起,缓缓注入紫砂壶中,而后放下水壶,将一旁的茶叶拨弄进紫砂壶,三指扣住紫砂壶,微微晃动。须臾之后,点入杯中。
空气中充盈着姜母香。凤凰单枞特有的姜母香。
小童上前端起只有巴掌大填漆的托盘,将其中一杯端给赵怀古。赵怀古看着宫九的一举一动,觉得若起挑衅,实在是无趣。何况在叶孤城面前,他并不愿露出跋扈无礼的姿态。君子好德,这一点,梦中叶孤城曾对他强调过,他也时刻记得。
此时此地,只宜稍作忍耐,他日再做图谋。赵怀古端起茶杯,饮尽杯中香茗。在叶孤城的地方,他并不害怕太平王世子下毒。
宫九亦端起一杯,微微沾了沾唇。叶孤城却并没有动。
“城主不喜这茶?”赵怀古将杯子放回托盘,兀自上前一步,走到叶孤城身边。叶孤城没有动,嘴角却更深的抿住了。
“阿城不喜欢喝茶。”宫九倒了一杯清水,自顾自的走到叶孤城身边,不着痕迹的隔绝开赵怀古的靠近。
叶孤城和宫九两人眉目交汇,宫九清楚的看见哥哥眼里的戏谑。叶孤城拥有世界上最纯净冷然的眼眸,在这双眼眸里,宫九清楚的看见,自己就像是一只……护食儿的老猫。
叶孤城接过宫九倒来的清水,指尖相触,一闪而逝的碰触,却让宫九弥生出不可抑止的贪婪。若非时机不对,他应当可以讨到哥哥的一个吻的。都怪那个讨厌的南王柿子。
赵怀古的拳,悄然握紧了。他垂下头,调整好自己的面目表情,对叶孤城朗声说道“与城主一别,竟五年未见了。城主风采依然。”
面对赵怀古的恭维,叶孤城不置可否。“拔剑。”
叶孤城只说了两个字。只有两个字。然而,就是这两个字,却仿佛砸在了赵怀古身上,让他周身一凛。
这就是叶孤城的力量么?没有剑招,没有威压,就是寻常的两个字,就能迫出他掩藏多年的战意。学剑多年,赵怀古能够对战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他身边,自然有高手妥帖保护,何须他亲自以命相搏。他的命,比那些侍卫金贵得多。
然而,叶孤城的一句话,却让他有了命悬一线的感觉。周边的暗卫自然恪尽职守,可是,从来信任这些暗卫能力的赵怀古,却徒然觉得,他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那三尺青峰。
几乎下意识的,他拔出了剑。
然而,当那一抹冰凉水色入手,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他拔错了剑。本来,他应当拔取腰间佩的那一柄剑。
那柄剑剑锋十分锋利,剑柄上亦镶满了华美的宝石。名剑一般是不可配以宝石的,配以宝石的剑,总给人华而不实的感觉。然而,赵怀古手中的这一柄,却很不同。华美的宝石没有包裹住剑本身的锋利,而是给人一种危险的美感。
这柄剑的威力,本来就是要以美做衬托。这些华美的宝石,便是绚丽繁复的美丽。
但是,这样的好剑,也没有得到赵怀古的垂怜。自从他得到这柄剑开始,就一直封存。今日携带而出,就是为了掩饰他真正习惯了的武器。
然而为时已晚。
他已经露了底。叶孤城带来的威压,给他一种“败之则死”的感觉。他下意识的,抽出了自己惯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