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之威,竟然如此。这一刻,赵怀古才明悟,江湖所言,并不能及这个剑客的十分之一。此刻,纵然叶孤城使出的,是如此的杀招,面目却依然丝毫不见狰狞。剑道高下,立时可见。叶孤城才是真正用剑的人。而今纵观江湖,太多所谓才俊,也是一身白衣,腰间佩剑,却太多被剑所御之人,用剑之时,行为暴烈,面目狰狞,何能有白云城主的半分神韵?
赵怀古望着眼前插剑入水三分,借力回转,依旧立于礁石之上,鞋底都没有湿了半分的男人,不由有些痴了。
直到南王差身边小童通报,请见白云城主的时候,赵怀古才微微回神。他见到叶孤城,总觉得莫名的欢欣,仿佛前世他们就应当十分亲近。幼年,赵怀古曾经随母亲去寺庙拜佛,那时年岁尚小,嬉笑着去问扫地的老和尚“人是不是真的有前生?”
老和尚看了他半响,摸摸他头顶,告诉他“前世今生本就不相同,太执着于过往,是小施主自己着了相了。”
那时候赵怀古年岁尚小,却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刻意的不再想老和尚的话,时年日久,自己也就真的忘了。
直到他再一次见到叶孤城。那次南王本是想请叶孤城当他儿子的师父的,然而叶孤城拒绝了。赵怀古固然失望,却也觉得理所应当。南王虽然有些气愤叶孤城不识抬举,却也奈何不得已经商行天下的白云城主。
赵怀古只得随着父王失望而返。然而,叶孤城那日的风仪,却日日在赵怀古脑海中上映,让他越发烦躁。南王妃见他如此,以为少年心浮气躁,所以打发去寺院里住上几日,修一修心。
赵怀古去了寺庙,有一日恰巧遇见幼时的那个扫地僧,鬼使神差的,他又上前问了老和尚同样的问题“大师,人是否有前生。”
老和尚叹一句“痴儿”,一拂袖,赵怀古竟然沉沉睡去。梦里,仿佛他真的回到了前生,前生,叶孤城竟然真的是他的师父。竟然随着他们父子谋反。竟然,在紫禁城殒身。
赵怀古骇然,更让他惊悚的是,叶孤城之所以愿意为他们父子做到如此,是因为,叶孤城,本就是南王亲子!
他在梦中猛然惊醒,却看见老和尚坐在他床前念经。见他醒了,念叨一句“今时非他世,施主切莫自误”便飘然而去。
赵怀古反复念叨着“今时非他世”,心里大概有所猜测,今生,叶孤城可能跟他并没有血缘上的牵连,然而,他不死心的派人查证。
派去的人一无所获,叶孤城的身世实在是严密,只能知道他是前朝血脉。赵怀古并不气馁,反而从他父王身上入手,一一排查了他父王的女人,最终却不得不颓然承认,叶孤城,绝无是他兄长的可能。
至于后来,他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看见宫九腰间的玉佩。一瞬间想起,那个前世对自己虽然不和颜悦色,却多有爱护,今生却人事皆非,对自己冷硬以待的白衣剑客。骤然燃起的嫉妒,让赵怀古心内如焚。所以,才不理智的对宫九提出交换的要求。却不知道,自己的不理智,最终导致了南王府的覆灭。
最后一招剑招挥出,赵怀古将软剑缠在腰身。此刻,赵怀古已是成年男子,曾经缠在叶孤城腰间略微松垮的软剑,恰好扣住赵怀古的腰线,显得分外利落。
赵怀古站在别院的一寸回廊,静静抚摸腰间的软剑,仿佛隔了许多年月,还依稀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今时非他世,今时非他世。可是,若就这么断了和叶孤城的联系,还真是,让人不甘心呢。
有黑衣的护卫悄无声息的从阴影里闪现出来,递给赵怀古一个食指长的竹筒。竹筒上和南王府一般传递消息所刻的福纹不同,这一只上面,镂刻着精致的云纹。
赵怀古神色骤然惊喜,急速回到房间,小心将上面的蜡封烤化,取出里面三指宽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这些时日,叶孤城在江南的一举一动。白云城主鲜少外出,纵然外出,也是暗卫层层守护,他想要探听到一些消息,并不容易。
而这次叶孤城离家匆忙,几乎被宫九逼得落荒而逃,一路也没有刻意遮掩行踪。暗卫发现有人探查,然而江湖之中,互相窥探本就寻常,太过遮掩反而惹人怀疑,索性,这些人只做窥探,并无伤人之心,他们也就并未理会。
烛影惶惶,映着赵怀古脸上近乎痴迷的笑容,显得分外渗人。
回廊一寸相思地,相思连绵,皆为妄念。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嗓子疼啊嗓子疼。
第63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秋晚。京城已枫叶皆红,江南却还残存着大片大片的绿意。叶孤城一人沿着山路缓缓而行,清早的露水浓重寒凉,他却并不在意被露水打湿了衣角。
他约了一个人。一个,他此生唯一视为知己的人。
西门吹雪已经到了很久了。他向来守时,对待叶孤城又尤为不同,所以早到了些许时辰。叶孤城到了的时候,西门吹雪正持一方素帕,一丝不苟的擦着他的剑。西门吹雪的手,很稳。是一个绝世剑客才能有的稳。
西门吹雪对待自己的剑,倒是十分温柔。叶孤城同样诚于手中的三尺青锋,却自问做不到那么深情款款,仿佛不是握着掌中的剑,而是在温柔摩挲情人的发梢。然而,他没有问。这世上总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相交知己,也无权深究。
西门吹雪自然看见了叶孤城,发下手中的素帕,为他对面的茶杯中斟上七分茶,清早竹林寂静,只能听见茶壶轻磕桌面的声响。
叶孤城挑挑眉。他从前世而来,今生又掌控了青衣楼,搜罗天下情报,无往不利,对于西门吹雪,叶孤城自问还是了解的。这个剑客,一如他穿的一袭白衣,虽然做工用料不可谓不精良,然而从来都是纯白,没有丝毫修饰。平素行走江湖,也只食白煮蛋,饮纯水。此番,竟然也品香茗,委实让叶孤城觉得诧异。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并未行动,而是眸中微含诧异的看着他手中的茶,长袖微拂,向叶孤城做出一个“请”的姿态,却并没有解释。
叶孤城也并不纠结于此,在西门吹雪对面落座。他注意到,西门吹雪的手,没有离开搁在膝头的剑。
落花时节又逢君。自经年一别,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已经久未相见,原本叶孤城在青衣楼事了之后,便想去万梅山庄拜访西门吹雪,然而,总是有事情次次耽搁。两人今天,竟然是别后第一次重逢。
“山西一别,城主别来无恙?”西门吹雪的声音,一如他的人。是经年塞北苦寒的冷,也是剑也似的凛冽。别后应无恙。到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个境界,已经无需以目观人。叶孤城周身的剑气更为内敛纯粹,若说原来的叶孤城的气质,是木,而今,却已经淬炼成水了。
上善若水。目空一切,而又驾驭一切。显然,叶孤城的剑道,已经是超然的剑道。
西门吹雪暗自喟叹。叶孤城也在观察着他。西门吹雪原来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永世的刚猛无畏,太过锋利,所以显得危险。而今,数月未见,西门吹雪却仿佛有了剑鞘。不是说他的人温润了多少,而是,剑中有了顾惜。这种顾惜不会让他畏首畏脚,反而,给人一种他有了后盾,有了伙伴的感觉。
叶孤城眯起眼,西门吹雪明明是一个人,可是,他无端的觉得,西门吹雪已经有人比肩。叶孤城静默,默默在心里排除了孙秀青的可能。
孙秀青和西门吹雪,是他对剧情一次的试探。虽然,剧情于他已经是浮云,毕竟叶孤城都能是玉罗刹的儿子,宫九的孪生哥哥,那么这个《陆小凤传奇》,早就不可能是原来的,陆小凤的传奇了。
事实证明,叶孤城是对的。他没有改变陆小凤的人生,他依旧成了江湖上人人称赞的“侠探”,然而,他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了陆小凤。譬如,如今,陆小凤再无和那个女人的暧昧,反而对他的义妹上官雪儿十分上心。再譬如,陆小凤年少并未一帆风顺,反而在宫九的刻意与无意之下,变得十分坎坷。更甚至,他曾在江湖流落,衣食无着,可谓是看尽穷苦之人的悲欢,尝尽世间苦难。
同样,叶孤城没有对孙秀青和西门吹雪之间的感情做什么手脚,然而,独孤一鹤没有死,孙少英没有死,也就没有了峨眉四秀为师傅师兄报仇的桥段,孙秀青乖乖和独孤一鹤回了峨眉,甚至来不及对西门吹雪心动。
那一次,叶孤城清楚的认识到,剧情,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才有了之后他和宫九大刀阔斧的部署。既然剧情可变,那么,没有人说,他们图谋天下一定会失败,他们兄弟二人一定会殒身。
事在人为,如此而已。
两人彼此打量,心思千转,实际上,却只是瞬息而已。待叶孤城坐定,两人已经收回了各自打量的目光。
叶孤城端起面前的茶。杯小如豆,却是薄胎釉中的精品。整个杯子薄如蛋壳,上面有着自然的皲裂纹路,手触如软玉,却缓冲了杯中茶的温度。
叶孤城用三指端起瓷杯,浅抿一口,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却给人感觉,他不是害怕一个力道掌控不好,碎了手中的杯子,而是君子风雅,他本就是如此。千金之子,累世教养出的好风度,无需刻意展示,早已渗入呼吸,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