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归一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并不用余夏生多作解释。于秋凉哼哼起来,对五点半起来晨跑提出了抗议。一切有悖于人类生理机能的活动都罪无可赦,大早上起来跑步就是其中一个。
余夏生不紧不慢地揉着于秋凉的肚皮,于秋凉满意地抖起了腿,觉得老鬼的服务到位,甚至还想让他给自己捏捏肩。当然,余夏生是不可能给别人做全套按摩的,事实上他有很多时候特别想捏死这个倒霉孩子。
于秋凉很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在跑步时也不例外,余夏生刚刚回头看他,十次里有八/九次都能看到他望着脚下的地面发呆。此刻余夏生突然记起这个问题来,便问:“你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双击W加空格,启动大轻功。”于秋凉懒洋洋地回答,把腿架在长椅扶手上继续抖动。
余夏生在他腿上敲了一记:“少打游戏。”
太阳爬了上来,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放出它的光芒,冬天的太阳惨白惨白的,好似一张全无生气的死人脸。即使有阳光,空气也不带温度,运动带来的温热很快就消散了,被晨风一吹,于秋凉竟然觉出冷来。
他伸了个懒腰,离开了愈发冰凉的长椅。长椅终归是死物,再怎么捂着也暖和不起来。于秋凉揉了揉发酸的腿,在老鬼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他发觉自己比余夏生还像个老年人——身体状况方面的老年人。
不,一定是余夏生老当益壮,身体素质比年轻人还强。
“明天还跑吗?明天就不跑了吧……”于秋凉说,“要跑你自己跑,我老了,受不了。”
余夏生瞅着他,过了半晌,极浅极淡地笑了笑。
他们去的不是小区南面的那个公园,而是相距甚远的另一个。其实于秋凉对这个公园也很熟悉,因为它紧挨着一所中学的南门。于秋凉初中是在这儿上的,那时候放学很早,他一放学就和几个朋友跑出学校南门,来公园里玩儿,夏天玩水,冬天溜冰,快活惬意得很。
但后来湖边上突然装了护栏,湖水也不似以前那般清澈,想下水是下不得了,溜冰更成了奢望。时代在变化,孩子们在长大,不知不觉之间,早就经历了六年。这六年间,于秋凉却是一次也没回学校看过,虽然他常常来公园里溜达。
这所学校只有初中部,没有高中部。如果当初领导们舍得花时间花精力建设高中部,定会有许多人留在这里继续读书,大家也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想联系都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于秋凉踱着步,突然感到有趣,于是一边走一边忍着笑。余夏生问他笑什么,他咧了咧嘴,作怪般叫道:“余公公,哀家腿疼。”
余夏生嘴角抽搐,决定不提醒于秋凉他们两人的姓是同音字。
走出这一段,前方是几栋出租屋,这些房屋老旧得很,玻璃甚至是破碎的。说来也真奇怪,在这座城市里,新事物和旧事物总是搭配得恰到好处,仅仅隔了一条街,这儿是新楼区,那儿却是旧楼区。于秋凉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前方焦黑色的路面,犹豫着是要从这里穿过去,还是绕道从干净的大马路上走。此处遍地脏污,路面吸饱了油烟,呈现出一种泛着油光的怪异状态,这让于秋凉有些难受。再看路面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藏污纳垢的。
然而于秋凉斟酌片刻,在“干净”和“快捷”之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他以慷慨赴死的姿态,踏上了这条油腻的道路。
出租屋当然是破旧的,连开设在这条街上的诸多店铺都是破旧的,玻璃门上挂着经年未褪的污渍。这里很奇特,很怪异。金光闪闪的夜总会大门藏在这条街上,烟味呛人的烧烤摊子也都躲在这里,而走过这条不长不短的街,前方赫然是整洁的商城,以及气派的高楼。花园里藏着喷泉池,池水中游着红白相间的锦鲤,鱼游在清澈的水里,就好像堕落的人徘徊在不远处的街上一样。于秋凉抬眼看那些六层小楼,指着其中一栋对余夏生说着什么,听他的意思,好像这儿也曾衍生过不少传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越神秘的地带,奇闻诡事就越多。余夏生听于秋凉絮絮叨叨讲着,不由自主地去看那栋楼,而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于秋凉的说话声突然停了。
“哥,你看那……是不是有个人?”于秋凉眯起眼,他透过晨雾看到一个人影,可他看不真切。
那仿佛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伸长了手臂,好似想拥抱住什么。
她对面是窗台,她能抱住什么?她是在晾衣服,还是早起在伸懒腰?于秋凉多看了她几眼,感到心里发毛,不待余夏生开口,他就拉着对方的衣袖,加快脚步离开这条阴气浓重的街。
“走那么快做什么?连她的脸都没看清。”余夏生被于秋凉拽走,还不忘出言戏弄,“虽说这对面就是个……但她也不一定是做那种营生,看一看又怎么了?”
“谁和你说这个了?你想看自己去看,别拉着我。”于秋凉停了下来,把老鬼往回推,“滚滚滚,快滚。”
余夏生自然是开玩笑的,见于秋凉被逗得生气,他便收敛了些,好言好语劝着于秋凉回家去。于秋凉昨天回来没写作业,余夏生今天还要监督他写数学。
出租屋的阳台上,红衣女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屋内,好像老式唱片机里发出的声响。墙角落了灰的摇椅突然吱嘎吱嘎地动了起来,红衣女人缓缓转身,面部居然笼罩着一层浓雾,看不到眉毛,更看不到眼睛。
她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皮鞋,皮鞋上淌下了暗红的血,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摇椅上慢慢成型,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望着她。穿着旧校服的女孩坐在生锈的栏杆上,手里捏着一个大号饮料瓶,饮料瓶里是空的,瓶盖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啪嗒一声响,空瓶从六楼坠落,砸进了楼下大敞着嘴巴的垃圾桶。
那双红皮鞋凭空消失了,连带着那只装在饮料瓶里的鬼也不见了。于秋凉一进屋,就察觉到屋内少了什么东西,而当他看到桌下情形的时候,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那只穿红皮鞋的鬼溜了,他倒是觉得还好,横竖他有余夏生保护着——可那个塑料瓶丢了,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他要怎样对顾嘉解释?
发现家中失窃,余夏生却很淡定,毕竟要被顾嘉找麻烦的不是他自己。于秋凉抓了抓头发,困意飞散一大半,他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流年不利。从十月十二开始,他就没有一天是好运气,鬼知道这股倒霉劲头要持续到哪年哪月!现在他心里乱极了,一会儿想着王琳会出意外,一会儿想着顾嘉要打人,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踌躇,恨不能穿越回昨日,敲死那个从顾嘉手里讨要瓶子的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余夏生点了根烟,看于秋凉暴躁地在桌下翻找,“丢都丢了,别翻了。”
于秋凉尚有不甘,然而听了余夏生这一句,他满腔热情转瞬间全被浇灭。他沮丧地脸朝下趴在床上,追悔莫及。世上没有后悔药,有了他也买不到,与其在这儿空紧张,还不如早点儿想出一个理由对顾嘉解释。
“丢了就丢了吧,她有能耐对付。”余夏生坐在椅子上喷云吐雾,于秋凉心如死灰,也顾不上喊他把烟掐掉,竟是放任他制造了满屋的二手烟。过了一会儿,于秋凉突然想道:这老鬼的生活习惯到底算是健康还是不健康?从他的体格来看应该是健康的,但他老是吃垃圾食品,还抽烟。
见于秋凉缓过来了,余夏生适时提醒他给顾嘉打个电话。于秋凉存了顾嘉的手机号,那是一个查不到归属地的奇怪号码,鬼们好像都是用这种手机号。
虽说存了顾嘉的联系方式,但于秋凉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他先前未曾想过,自己首次给学姐打电话,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耳边传来嘟嘟两声,紧接着顾嘉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干什么干什么!大早上的不睡觉,尽给别人打骚扰电话!”
于秋凉求助般看了余夏生一眼。
老鬼兀自吐着烟圈,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于秋凉气结,冲着他比了个中指,又讨好般对着顾嘉说:“学姐,我说个事,你别生气。”
“有屁快放啊你。”顾嘉骂他,“狗男人成天唧唧歪歪的。”
于秋凉没注意到自己在学姐口中已经从“熊孩子”进阶成了“狗男人”,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这才敢再次讲话:“那个瓶子丢了。”
“什么?!”顾嘉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几个度,几乎刺破于秋凉的耳膜。她没绷住爆了一句粗,老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行。学弟这是一天不皮就痒痒得难受,顾嘉算是明白了。她感到心很累,懒得再追究于秋凉的责任,数落他两句就挂了电话,而于秋凉听她的语气,好像是不在乎那只女鬼一般,看来是真有办法应付。
余夏生忽然开了窗,冷气吹得于秋凉头痛,于是他伸长了腿,在老鬼身上踢了一脚。经他这么一踢,余夏生手里的烟就掉了下去,恰好落在正下方的烟灰缸里,激起一片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