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现在把于秋凉送回去,过不了多久,这小子还得跑出来找他。余夏生想通了这一点,放弃了把于秋凉塞回家。但愿这小子有点儿眼力劲,大人办事的时候他少插话。
见他默许自己跟着,于秋凉放了心,就在这时,隆隆的炮声又响了三下。这炮声有别于过年时候放的烟花,它是一种肃穆的、沉痛的哀乐。这里的风俗是这样的,每当有人去世,就会响起熟悉的炮声,于秋凉听这声音从小听到大,早已不觉得稀奇,余夏生却偏过头,静静地倾听着。
“这个声音,有点像以前打仗时候放的炮。”老鬼听了半天,又伸手去兜里摸烟。他这次摸了个空,他的衣兜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于秋凉发现老鬼最近抽烟抽得很凶,或许是有烦心事缠着他,让他不得不借助外物来自我麻痹。
不过,余夏生的烟瘾并没有那么大,他见衣兜空了,也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打算绕道去买烟。现在是月初,他的工资尚未到手,这种不必要的开销,最好还是能少则少。
于秋凉没见识过打仗,他只见识过放炮,余夏生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但他不好意思多问,只能眨巴着眼朝灵堂的方向张望。他们小区里是有专门办丧事的地方的,每次一有人去世,那里都热闹非常,花圈摆着,挽联挂着,死者就在大厅中央静静躺着。
但是于秋凉总觉得,去那儿参加葬礼的人并不都是悲伤的。他曾经亲眼目睹几个守灵的人在死者身旁喝酒划拳,他们的兴高采烈,几乎让于秋凉怀疑自己精神错乱。恶人死了,大家理所当然是要开心的,可当时的那名死者并不是恶人,他死了,竟然还有人会觉得快乐!
真是魔幻的现实生活。
灵堂前燃起了火堆,哀声伴随着唢呐声传出很远,于秋凉不禁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他都不怎么喜欢。他不理解婚礼上的人们为什么那样吵闹,因为他觉得爱情和婚姻都不值得期待;他不理解葬礼上的人们为什么那样吵闹,因为他觉得死人是不需要喧嚣和排场的。
死后风光无限,气势宏大,死者都享受不到。
于秋凉悄悄溜进灵堂后面的树丛里,拍了拍那个新加入鬼魂大队的兄弟。这兄弟似乎也讨厌吵吵嚷嚷的环境,于秋凉拍他肩膀的时候,发现他死死捂着耳朵,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啊?干什么啊?”新鬼捂着耳朵,冲着于秋凉喊,“不抽烟!没有打火机!不借火!”
突然又是一声炮响,于秋凉双耳被震得发痛,只好也捂上耳朵吼回去:“你挂了!我们来接你走!”
“走个屁!你奶奶的!”新鬼暴跳如雷,“老子不走!老子要弄死他们!”
看来这大兄弟很暴躁,指不定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可能杀鬼也不犯法。于秋凉被吓怕了,倒退一步,扭头朝余夏生喊道:“哥,他不走!怎么办!”
余夏生绕过横七竖八歪倒下来的枝杈,穿越重重艰险,终于走到了于秋凉身边。一听那新死鬼不走,余夏生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堪称危险的笑容。新死鬼打了个寒噤,往树丛里缩了缩,折下一根树枝当作兵器胡乱挥舞:“别过来……别过来啊,我要报警了!”
你现在就算想报警,电话也打不出去啊。于秋凉心想。也不知道这只鬼还有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血海深仇等着他去处理。
出乎意料的是,余夏生并没有直接采取暴力手段,把这只新死鬼带回去。他站在原地,先把对面的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视线最后停留在对方的脚腕上。
于秋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看到一块黑色的印记。是胎记吗?不……好像不是胎记。于秋凉“呃”了一声,他发现这块印记似乎是人手的形状。联想到这只鬼异常的举止,一个揣测在于秋凉脑内成形。或许这回的死者根本就不是自杀,他的死亡另有隐情。
“好好的女娃娃,怎么跟个假小子似的。”余夏生抓住那根树枝,嘎巴一下给捏折了。于秋凉猛地跳了起来,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眼前这鬼怎么看都是个兄弟,余夏生竟然说他是个姐妹。
小鬼抓了抓头发,恶声恶气地说:“学校让剪的!”
于秋凉一时无语。方圆百里,要求女生剪这种发型的,貌似只有他的初中。除了那帮校领导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审美如此独特。
既然是学妹,那应该还是可以好好交流的。于秋凉尽量把心态放平和,哄女儿一般开口:“小妹妹,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跟哥哥讲一讲啊?”
他这语气太像诱拐女童的怪叔叔,余夏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等着看他那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品种的花。
这小鬼的确是个小妹妹,但她的脾气一点也不像个小妹妹。她咯吱咯吱磨着牙,一双眼里像要迸出火星:“我干他妈的我们楼里闹鬼!”
于秋凉:“……”
于秋凉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余夏生。
如此豪放的小妹妹,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与之打交道。他开始慌了。
余夏生见鬼无数,脾气多差的他都见过,对付一个叛逆期的小女孩自然不是很难。他摸了摸下巴,淡定地追问:“你死前见过鬼?”
“那傻逼老女人!”鬼妹妹愤慨地骂道,“非说老子穿了她的红皮鞋,还把老子从楼上丢下去!什么神经病!我干她娘!”
她自己都死了,竟然也不觉得悲痛,也不觉得可惜,说不定见鬼的时候还和那女鬼吵过一架。于秋凉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到底见没见过那个……嗯……红皮鞋?”
他真的不想说出“红皮鞋”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仿佛神秘的魔咒,把他牢牢地圈了进去,不得逃脱。瞧这小妹妹生龙活虎的样子,那只恶鬼大概没有在她面前表演蜕皮,否则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应该感到恶心或者恐惧才对。
灵堂里的人慢慢散了,炮声再未响起,周遭寂静得像是坟场。突然,压抑的笑声传来,那小女鬼一愣,瘪了瘪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出来。
于秋凉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忽然能理解这小女孩为何不进去,而是躲在灵堂外头蹲着。他想起前几年跳楼的那个疯子,明明儿子和儿媳都在家,却偏偏没看住,让老人翻了窗。那老人说是疯子,其实也疯得并不厉害,起码他不会伤人,他只是认不清人,做不了活而已。
但不管怎样,在他的儿子眼里,他就是一个负担。
老人从楼上掉下来的那个夜晚,于秋凉正在屋里看书,不经意间扭头往窗外一看,恰好看到一张苍老的脸。紧接着,一声闷响,一阵尖叫,有人从十三楼掉下来,摔死了。
当时于秋凉推开窗向下望,看到老人手里还抓着一个小布娃娃,布娃娃的手臂好似经过大力撕扯,露出了里面的破布。在老人神智还算清楚的时候,于秋凉曾听他说过,这布娃娃是他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玩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留着。
可是,始终被他保管得这样好的布娃娃,连一个补丁都没有,它的手臂怎么会突然被扯破?
儿子从十三楼跑下来,扑到父亲身上,趁着天黑,光线晦暗不明,他悄悄地把布娃娃藏了起来。
于秋凉想,他绝对不是在收藏父亲的遗物。
再后来又过了几个月,于秋凉在垃圾桶里见到了被丢弃的布娃娃。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感情,随着破旧的布娃娃一起埋进了地底。
“你真的是被鬼扔下楼的吗?”于秋凉看着女孩,起了疑心。
“不是被鬼扔下去的,难道是被你扔下去的?”女孩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身上穿着紫色的运动装,裤脚沾到了泥土。
“他妈的,摔得老子好疼。”女孩眼里闪着泪花,骂骂咧咧地试图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现在的楼修得太高了,真让人烦得慌。”
楼之所以越盖越高,是因为人越来越多。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可能就容不下太多的感情。亲情,友情,爱情……都在发生着变化。这是一个浮躁的社会,经济在发展,某些方面却没能进步,反而迎来了倒退。
——说不定从来就没有什么进步和倒退,从人类出现至今,丑陋的影子就潜伏在他们身后,想找寻适当的时机,将人囫囵吞下肚去。
人类的违法犯罪,和食肉动物的自相残杀,还是有区别的。人和野兽不能等同,尽管在某些时候,某些人就是某种野兽。人类社会有道德和法律作为界限,如果走出道德和法律所划定的范围,那就该承担责任、承受指责。想用丛林法则来为自己开脱,是一种愚昧又残忍的行为。
沉重的负担被甩下来了,他们感到一身轻松。但是,只要他们借着镜子照一照自己,就会发现镜中是一个满嘴尖牙,面覆毛发的怪物,活脱脱一副食人野兽的面孔。
今天你吃了人,明天就会有其他的东西来吃你。弱肉强食,强者生存,这就是你所推崇的生活方式。
“你是不是还要把她送走?”走到广场上,于秋凉才如梦初醒般问道,“我跟你一起去城北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