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起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郭嘉看着铜镜里荀彧那被他包得活像颗蒜头的脑袋，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地认真道：“对啊。”
哭笑不得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绷带，荀彧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终于有了想要倒地不起的冲动。
有些仇恨一旦结下便不共戴天。
建安三年三月，曹操举兵再攻张绣，是时距离宛城之战已一年有余。此前，张绣从贾诩之计结盟刘表抗击曹军，得以在数次交战中占得上风。接连数月的作战加上提早到来的闷湿天气让曹军是叫苦不迭，以至于在最近几次的冲突后一路溃退。眼看败走在即，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作为谋士的郭嘉和荀攸在发现大军歪打正着撞进了险要之地时，立即向曹操献出了夜凿地道设伏，突出奇兵的计策，终于在安众有力还击了张刘联军，反败为胜。
然而曹操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他无法忍受杀子仇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结果，这样的一场胜仗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还清楚的记得一年前的宛城烈火是如何焚了他的营寨，他又是如何从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以他得意的长子和得力猛将的性命为代价，那时的光景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们。叛乱过后，他怀揣着满溢的悲痛，竟是连他儿子的尸骨都无处寻觅，只得以衣冠下葬。可就是这样，曹操眼下也不得不放弃与张绣的纠缠，一来，长时间的作战造成的将士疲弊已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二来，袁绍计划袭击许都的风闻也确叫人担心。
而事实则是，袁绍一向不是果敢英明之人，未能赶在曹军班师前决定偷袭兵力亏空的许都，白白断送了了断曹操后方阵营的大好时机。
九月，吕布应袁术请求派兵攻击刘备。在先，曹操为收揽人心已把刘备纳入麾下，而今见部下有难自然没有不帮之理，何况曹操计划图取吕布已非一日两日，以派遣援军的幌子向吕布下战帖于他乃求之不得的事。
接到求援信当日，曹操便下令让夏侯惇调兵支援刘备，但两人在屯营相互交换的眼神里有多少深意与筹谋恐怕不是外人所能明了的。
夏侯惇出兵半月后，前线作战不利，刘备未吕布部下高顺所败的消息传回了许县。曹操当机立断，迅速集结起来早就有所准备的数万大军整装待发。
十月，曹操一声令下，六军齐发，东征吕布。
冬日的天阴沉沉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兵临城下，万马齐喑。彭城，吕布所在下邳城的外围防守城镇，不过数日，便在曹军势如破竹的攻略下沦陷。
骑在马上四处打量着残破不堪的彭城，曹操带着满身的硝烟味对一旁的郭嘉道：“彭城之后还有数座防御城池方能抵达下邳城。天寒地冻，饶是众将士战意高昂，也不消照这么个打法打到下邳城，到时又是军中疲弊，便宜了吕布。”
扬手扇了扇鼻前弥漫的尘烟，郭嘉望着沿途的被押送的降军，犹豫了许久，终是眼神一暗道：“杀鸡儆猴。”转头对上曹操的眼睛，他不带任何感情，言简意赅，“屠城。”
手上沾满血腥的人对此并不陌生，甚至亲力亲为过。面对郭嘉献出如此残酷的计策还冷静有加的表现，曹操心里还是有些惊叹，不，应该说是惊喜的。玩味地看着他一脸清明的神色，曹操在鼻间“哼”了一声，转手打马而去，可就是那简单的一个音节，就足以传达出意味深长却再明确不过的默许之意。
马蹄声渐远，郭嘉环顾着四下里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得深长一叹，低下头单手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是夜，曹军离开彭城继续向东推进，大军之后烈焰焚城，城门下尸横遍野筑成京观，尸油和血液混杂着渗入地下，被大火烤成了无法磨灭的诅咒。
屠城的消息转眼传开，以儆效尤的效果超乎想象的好。一路上，各城不战而降，曹军过处畅通无阻，行军不足一月便踏上了下邳城所在的土地。
“哎呀，文若！”在军帐里围在荀彧身边来回打转，郭嘉苦着脸可怜巴巴道：“你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都快一个月了，还是不跟我讲话吗？”
冷冷睨他一眼，荀彧背过身子没有说话。
“你听我说。”跟着绕到另一边，郭嘉叹口气，锲而不舍道：“百姓何辜？你以为我想让曹将军屠城吗？只是……”
听到“屠城”二字荀彧就气不打一处来，神色一凛，他凌厉道：“只是？”见郭嘉顿住，他凉然道：“屠城就是屠城，你还想找出什么理由？奉孝，什么时候起，你也开始这般枉顾人命了？”
愣了下，郭嘉倏地转过身，很是气结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立柱上。紧紧捏着拳头，半晌，他咬牙道：“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千万条人命一夕覆没，你当真以为我毫不在意吗？”抬眼看向荀彧表情复杂的脸，他说不清是凄凉还是恼怒地一笑，“可除了屠城，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按部就班攻下每一座防守城就会少死一些人？就算可以，那等到最后我军将士筋疲力尽被吕布斩杀，曹将军跟我们又要如何向全军交代？啊？”
眼神从震惊到不肯退却的执着，荀彧跟他对视许久，最终负气似的地别过头拂袖而去。
抵在立柱上的拳因过分用力而显出微微的颤抖，郭嘉盯着帐门不知看了多久方感觉到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视线落回自己泛着森森青白色的骨节上，他同样赌气一般地“嘁”了声，不甘心地收回了手。轻轻转动着手腕，郭嘉在帐中踱了几步，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已是计上心来。
是时，曹操军已与吕布军在距离下邳城周边有过数次交战，每次的战果倒也颇为丰厚，甚至俘获了吕布手下骁将成廉。但在这之后，吕布便退守城中不再主动出战，曹军试过各种攻城之法却始终不得要领。久而久之，军中诸将的锐气难免受挫，加上日益寒冷恶劣的天气，曹军起先小胜不断的优势也不再明显。那厢吕布在陈宫等人的劝说之下固守下邳，情况虽也狼狈，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底还是能坚持一段时日。一时间，战局陷入了难熬的胶着中。
29设计
一场大雪过后，阴沉许久的天倒是放晴了许多，灿金色的阳光自澄明的天际散落下来，照在白皑皑的雪上被折射出更为晶莹闪亮的色彩。云消雪霁，处处都散发着宁谧的气息，比起施行暴乱实在是更适合赋闲行乐的时节。但日渐稀缺的粮秣就仿佛一块巨石般，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纵有良辰美景，也是无心去赏。
踩在厚实的雪地上，荀攸信步穿过营寨，不时跟迎面而来的巡逻兵卒打个招呼，一路到了瞭望台下。仰头望了眼上面伫立的身影，他抬手示意当值的小兵噤声，兀自踏上了往上去的竹制阶梯。一阵依依呀呀的响声过后，荀攸总算是站到了那人身边，见他没反应，荀攸只得率先开了口，“你没告诉曹将军我们打算决泗水、沂水以灌下邳的攻城之计？”
“说了。”眼皮抬也不抬，郭嘉答得轻描淡写。
不解地看向他，荀攸蹙眉道：“既然如此，怎么迟迟不见曹将军下令决堤？”伸手扫了把竹栏上的积雪，又道：“等天气再冷下去，河水冻冰，便是姜伯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缩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郭嘉始终垂眸看着瞭望台下的某处，“我们在等一个人的意见。”回过身，将支点放在胳膊肘上，郭嘉全身往竹栏上一倚，仰头道：“不急，他早晚会同意。”终于舍得偏头正眼看看荀攸，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或者，让他亲自下令执行也不错。”
被郭嘉这样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自在，荀攸不禁退开一步，转头往他之前瞭望的方向看去，只依稀看到了个影子，似乎是荀彧。
注意到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郭嘉眉心一动，有点隐忧的样子。旋即，他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笑脸，迈步往瞭望台下走去，“放心，我们能想到的计策，他何尝不是一早就想到了，不过认不认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盯着荀彧离开的路，荀攸的眼睫上覆下一片阴影，“你们这真是合起伙来逼他就范啊。”
踩上竹阶的脚步顿了一顿，郭嘉的头偏了一下，终是没转过去，“文若岂是会受他人威逼的人？”话音落下，脚步声再度伴着竹阶的咿呀声响起，不一会儿就远了。
没有回头去看郭嘉，荀攸好像在琢磨他的话，等到回过神时，就只看到瞭望台下的雪地上多了串脚印。脚印延伸的尽头便是郭嘉且行且远的背影，目光追在他身上好一阵，荀攸猛然觉得，郭嘉和自己小叔骨子里都是孤绝的人，只是一个嬉笑于外，一个隐忍于内。
骤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荀攸被侵得打了个寒颤，摇头若有所思地走下了瞭望台。
远方群山的间隙中又有滚滚的浓云漫开，许是又要变天了。
回到帐中查看下邳城周边地形图的荀彧还没来得及坐下身就被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打断了思路。蹙了下眉，他拿着地图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帘向外看去，就看一群士兵哄闹着将一名晕在雪地里的战友匆匆抬进了不远处的军医大帐。眼里透出些许黯淡，荀彧又朝四下里看了看，却见营寨中的将士大都垂头丧气，没什么生机。轻叹一声，他缓缓放下帐帘，退回到了帐中。疾风随着他的动作被隔断在外，只余下一缕凛冽透骨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