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估摸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差不多也该进入正题了,方不着痕迹地将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适才听曹操恭维许攸的那些话他都觉得酸,也不知许攸怎的就那么受用。接到曹操使给自己的眼色,郭嘉也顾不得牙酸,忙补了两句中听的话给许攸听,旋即开始跟曹操一唱一和地套起他的话来。
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许攸总算是完完全全地道出了袁绍的老底,同时献上了攻打袁军的计策。曹操心中的石头落定,又跟他闲聊了两句便着人将他引到专门的军帐中安顿去了。
大帐中可算是消停下来,郭嘉听见曹操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回过头嘻嘻笑道:“这下将军可以无忧矣。”
“是啊。”屈起食指指节在眼角抵上一抵,曹操沉声道:“这次我定要一举端了他袁本初的底。”
“将军英明。”附和一声,郭嘉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欲起身道:“那我这就传令下去,省的夜长梦多。”
“不急。”喝止他的动作,曹操卧倒在宽大的椅中,抬手冲他凭空点了点,意味不明地哼笑道:“你这小子,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进来那会子偷摸在笑,说吧,有什么可笑的?”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动了下搭在另一边椅扶上的脚。
“呃……”之所以急着要走就是怕他在这里等着自己,郭嘉见这下铁定是逃不掉了,索性张口胡诌道:“古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恐失天下之士。今有曹将军赤足以迎智士,嘉岂有见而不乐之理?”
曹操自然清楚他是一时玩笑,但偏生就被这话触到了某根心弦,望着帐顶,他缓缓呼出口气,“周公者,令天下归心也。”语气听来甚是感喟,也不知是说给郭嘉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有忽视他眼角转瞬即逝的锐利光芒,郭嘉便知,这个男人的野心绝非信口说说,而知道了他野心的自己,要不成为他的心腹爪牙,要不就是他的足下白骨。立在原地直直向座上望去,郭嘉并未作声,但眼神里传达出来的讯息却足以作为答案回馈给曹操。在平天下这件事上,他们的见解总能高度统一,那是来源于同类的默契。
满意地点点头,曹操小幅挥了下手,“行了,你且去吧。”
“诺,嘉告退。”躬身一揖退到帐外,郭嘉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心中不觉怅惘。抬起头,苍灰的暮色瞬间如巨浪拍下,倾落进了他清亮的眸中,嘴唇动了动,郭嘉最终没有发出声音,转身隐入了夜幕之中。
此后,曹军依据从许攸那里得来的讯息成功策划了火烧乌巢、力斩淳于琼之战,继而又将反水的张颌、高览收入麾下。袁军武将或亡于阵前或投于敌营;谋士或犯上见诛或屡屡失算。最终,随着袁军内部高层关系的全面瓦解,他们迎来了史无前例的惨败——七万余人尽殁敌手,只有八百余骑随袁绍突出重围,渡河北逃。
在官渡上空弥漫已久的硝烟散去,曹操带着郭嘉走在曾属于袁绍的营寨中蓦然道:“许攸贪财而不治家,致使审配收其家属;审配专断不知变通,以致许攸怒而叛绍;颜良、文丑逞匹夫之勇,因此临阵授首;而田丰终以直谏见诛。”停了一晌,他望着远处叹道:“此间种种皆在文若预见之内,纵观天下,如此知人甚明,料事如神,恐无人能出其右。”
郭嘉听着曹操这一番仿佛赞美的感慨却是无法欢欣,他能够清楚的察觉出那些话语中的沉重与古怪意味。脸上挂着与往日无异的笑,他透过微眯的双目将曹操细小的神态变化记下,始终未发一言。
猛地停下脚步,曹操转身看向这位自己最为中意也最为称心的谋士,没有由来的笑了一笑,又拍拍他的肩连说了几个好便独自个走了。
敛了笑,郭嘉杵在原地对着曹操的背影呆了好一阵才低声讷讷道:“知人过明亦可为罪啊。”握紧手里的一小段桂枝,他眼里漫开的忧思就如同隆冬时节的雾霭般浓厚,无法散开。
32归雁(逢君正文终章)
官渡取胜后,曹操回师许都短暂的停留休养了数月后便再度挥兵北上追击袁绍,并在仓亭将其残余兵力歼灭。至此,于北方雄霸一时的袁氏家族一蹶不振。次年五月,随着袁绍的病逝,这个煊赫士族最后的光环也随之消散了。彼时,曹操还全身心沉浸在成功迈出了统一北方第一步的喜悦中,并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暇时怀念起这位年少时与自己一同飞鹰走狗的老友。但这都是后话了,眼下曹操更关注如何一鼓作气彻底拔除袁氏残党。当然,这中间不仅仅只是因为曹操想趁热打铁,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比如,但凡行军在外,他就可以不必呆在许都面对事事均能洞若观火的荀彧。
厉兵秣马,刀口舔血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四年,曹操天南地北地追着袁绍的几个儿子打,先后攻破了袁尚和袁谭藏身的邺城、南皮,并斩杀了袁谭。而后又6续平定了冀、青、并州,基本实现了除辽东以外北部地区的统一。期间,曹操做了件可说是在他人生中有着重要转折意义的事——迁居邺城。
那日早朝,刘协和以往一样正襟危坐在龙椅中听着曹操请迁邺城的陈述,他苍白的面容掩在冕旒后没什么表情,显得死气沉沉的。这些年,曹操的实力日益壮大,给这位少年天子平添了不少压力。刘协软弱,但并不代表糊涂,那些流传在外,有关“挟天子”的说法他不是没有听说;曹操日趋权臣的架势他也不是看不到;至于一旦准许此次迁邺会有什么后果,他亦非没有想见。天高地远,鞭长莫及,曹操这分明是想远离天威,放手去做啊。紧握椅扶的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起颤来,刘协的眼底跟着闪过一丝愤然,盯着丹墀下即使是躬腰俯首也还是显露出一股傲岸气势的男人,他无声地冷笑一声,说出了那个令殿上拥汉派文武大失所望的字,“准。”
“陛下英明。”直起腰,曹操在不少怨怼的注视中退回了自己的位列,转头将鹰样的眸眼扫向对面众臣,他便如愿看到那些经不住压力的脑袋纷纷垂了下去。心里的一丝自得还没完全浸没上来,曹操突然感到一阵不明的寒意,下意识地转了转视线,只见荀彧从容地将面向自己的脸扭回了刘协所在的方向,他清如寒潭的目光就那样似乎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身上略过,没有停留,也不带情绪,却叫人自觉无处遁形。眉心一隆,曹操对着他的侧脸出了会儿神,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旋即,曹操释怀般地自鼻间发出一声哼笑,很是满不在乎。
意图不轨又如何?野心勃勃又如何?当今天下,除了他曹操,汉室可以依仗的人,还能有谁?
于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自许都朝廷中央脱离出来,失去了束缚的力量以令人害怕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从经济、军事到人才的充裕,邺城已然成为了第二个政治中心。而这些尚且都只是一个开端,短期内积攒起的强势很快就向外辐射到了海内各地,打着平叛的旗号,曹军理所当然的替汉室收管了几大州郡。刘协和他手底下那帮汉臣虽然明了其中三味,但毕竟曹操至今还没出现明显的大逆僭越之举,仍旧是朝廷的代表,他们终是不好多说什么。
作为朝中手握重权的尚书令,荀彧每日关注着邺城的风吹草动,也不知是喜是忧。如今,荀攸已成曹操谋主,与自己分主内外,并为贵重,能够很好的在汉室与曹操之间斡旋,不至失衡。曹操处远,每封上表都要经由荀彧之手,几封替他请封的奏表,一封复州禹供疏,其中深意虽有微妙欠妥之处,到底未见不臣之心。何况自己每有异议回与曹操,他大都从之,圆滑得叫人抓不到可以大说特说的把柄。只是,敏锐如荀彧,又岂能不察曹操奏表中的试探之意?不过是念着原则未破,情意尚在,能不点透则不点透罢了。智者总能排除万难达到合作与制衡的目的。
自从跟随曹操搬到邺城,郭嘉就再没回过许都,与荀彧的往来只能是几页情意深长,纸张轻薄的书信。骑在马上,他仰头看了眼当空的灼灼烈日又看了眼面前茫无边际的前路和道路两旁因高热而委顿的柳树不由苦笑。攻下乌桓乃平定北方的最后一役,难得袁尚、袁熙仓皇投奔辽东公孙氏,正好给曹操出兵找了个正当的名头。如今,只要辽东安定下来,这经年已久的战火便可暂且平息下来,可是……眉宇间晃过些许愁苦,郭嘉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隐隐上涌的血腥气让他心凉。北征以来,他的身体状况便开始江河日下,水土不服和恶劣的气候更是雪上加霜,也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秋天。感受到背上传来的拍抚力道,郭嘉痛苦地阖上眼缓了口气,方抬头对身边的人牵出抹十分勉强的笑来,“将军。”
勒令全军停止行进就地休整后,曹操担忧地望着他,声音听起来郁郁的,“这秋老虎确实磨人,歇歇吧。”
摇摇头,郭嘉压住又一阵咳意,抓着他的手道:“将军切勿为我一人耽搁行军。早先之所以舍去辎重便是为了千里奔袭,出其不意打击蹋顿,如今胜利在望,嘉岂可因己一人拖累全军功亏一篑?”松开曹操的手坐正,他稳住气息道:“将军恤下之情天地可鉴,我亦为之所感,但机不可失,请将军为大局着想,全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