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张地形图摊开在沙盘上,荀彧自己则在帐中踱来踱去,很是犹疑不决的样子。
“将军,探子回报下邳城里本就屯粮不多,眼下已然弹尽粮绝,开始人吃人了。”
耳边又响起昨夜经过曹操帅帐时无意听来的消息,再想想这些天在冰天雪地中苦捱的己方军士,荀彧心里相当不是滋味。定定望着地图上环绕着下邳城的泗水和沂水,他内心的矛盾几乎到达了巅峰。
“等到最后我军将士筋疲力尽被吕布斩杀,曹将军跟我们又要如何向全军交代?啊?”
早些时候郭嘉的话也毫无征兆地在耳畔重现,荀彧靠到了沙盘边,一手覆上地图,一手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良久,他那盖在地图上的手猝然收紧,在羊皮地图上留下道道清晰的褶皱,再一发力,地图从沙盘上被揭起。眼里象征决断的光芒盛起,荀彧再无法回避心中那早已成形的,会葬送下邳城中众多性命的攻城之计。
将地图卷好握在手中,荀彧转身跨出营帐,不经意瞥见了远空晦暗的天色,他知道,若不赶在下一次变天前实施计策,就再不会有机会了。脸上划过一抹凛然之色,他再无任何犹豫地往曹操的帅帐去了。
决定掘开泗水、沂水河堤灌入下邳城再次攻城的那日,四面厉风飒飒,丹霞从天铺到地,有如血染。荀彧骑马立在曹操的辕架旁,神情冷肃,霞光打在他的面容上就仿佛失了温度的血光,带些刺痛人的凌厉。
一小支队伍从城西奔来停在曹操面前,领头的人毕恭毕敬道:“将军,我等已将渠道贯通,只要您一声令下洪水就能灌入城内。”
沉沉“嗯”了一声,曹操并未进一步下达命令,目光在荀彧身上扫了一下便又眺向了城墙上那受困已久的飞将,那意思分明是“你出的计策就交由你全权督办”。
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冒汗,荀彧不是没有领会曹操的意思,可看着面前那座巍然在夕阳中的城,他却迟迟做不出回应。
一边的荀攸和郭嘉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由纷纷侧目,眼神里有疑惑、有焦灼也有担忧。反倒是曹操一直微仰着头在看远处,心不在焉似的,但他眼底晦暗不明的潜潮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注视,荀彧缓缓眨了下咽,清晰地开了口,“决堤。”
那一小支人马领命而去,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西面耀目的落日光辉中。少顷,沉闷轰隆的声音伴着地面细微的震荡传来,令人没有由来的感到恐慌。荀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照理说隔着下邳城三道厚实的城墙,他该是听不到城门后的响动的,可他偏偏就是听到了洪水肆虐着冲击在民房上砖瓦垮塌的的声音还有那些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哭诉声。闭上眼,耳边的喧嚣嘈杂就愈发的明显。
看到原本立于城墙上的骁将匆忙地隐去了身影,曹操收回视线哼笑一声,不经意地看了眼荀彧,对全军下令道:“回营。”
车驾兵马开始整齐地后移,带起一股股沙尘。被尘土呛得轻咳几声,荀彧睁开眼打算调转马头离开,却见郭嘉也跟自己一样,还杵在原地没动。郭嘉的轮廓极深,夕阳从他的鼻尖分剪开来,柔和了的眼角眉梢更显多情,配上凝望中的悲悯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沙场上运筹帷幄,决断冷酷之人。晃神之际,郭嘉已然转过头来,逆着光,荀彧就看不太清他的表情样貌了,可隐约还是能体会到那双隐在阴影的眼里蕴着怎样的无奈。
好像对荀彧正在观察自己这件事感到有些讶异,郭嘉不太自然地笑笑,道:“走吧。”之后的声音低下去,大约是在自言自语,“过了今夜,就都结束了。”
“奉孝。”荀彧不知到自己在冲动什么,愣是没忍住在郭嘉策马与自己擦身时抓住了他握缰的手。郭嘉不解又好像在期待什么的目光望上来时荀彧不自觉地闪避了一下,连同一起避开的还有那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终于,他还是松了手,把欲言又止的话吞回了肚里,说了句不痛不痒,没什么意义的“没事”就率先走了。
望着他驱马赶上大军,郭嘉回首又看了眼矗立在天地苍茫一色间的下邳城,心下蓦然生出了点萧索的感慨。扭过头,郭嘉不知所以地一笑,亦悲亦喜,看着颇为古怪,没有再做更多的停留,他也打马往营寨的方向而去。
夕阳最后一缕延展的轻绯被拉入地平线下,天色顷刻便昏暗了。
30思香
就像日后建安十三年的南风天助一般,这一次,曹操也得了上天的眷顾。夜间急转而下的气温带来了一场更甚之前的大雪,呼啸的寒风中,几乎呵气成冰,想来一夜过后,下邳城便会被冻得结结实实。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曹军就迫不及待地守在了下邳城外,等着吕布主动投降。曹操站在战车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城楼上闻风而来的飞将,难得在杀阵上展露笑容的唇角竟是隐隐勾出了一个弧度,如嘲似讽。
鹅毛似的雪还在下,落在吕布的眉睫上很快就结成了晶莹的冰霜。昨夜,他带领部下亲自淘水,企图以此避免灌进城内的死水冻冰以致双手冻伤,布满了疮口,握在方天画戟上显得落魄又沧桑。然而毕竟人力有限,数九寒天里,下邳城里积了数尺的水还是毫不留情地将整座城冰封起来,城外方圆十里,漫成四五尺深湖泊的水也毫不例外的结了冰,当真是把下邳城里里外外冻了个通透。
嗟叹一声,吕布看看浩劫之后荒无人烟形同死城的下邳,又举目望向外围密密匝匝的曹军,终于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悲愤难当地仰天长啸出来,直冲云霄,那般的撕心裂肺。
不多时,冰冻住的城门被从内部破坏性地打开,轰然倒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在曹军听来却是最悦耳的礼炮。唇边的笑意再无需任何掩饰,曹操跨上马,扬起手在空中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千军万马踏雪推进,缓慢却更彰显了逼人的气势。马蹄踏上冰面时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听来让曹操觉得分外舒心。
站在城门下,吕布目不转睛地看着曹军走近,第一次有了死亡迫近的恐惧感,身为武将的尊严就像被碾碎在曹军铁蹄下的冰渣般寸寸剥落。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曹操睥睨着曾经所向披靡的骁将,也没有多余的话就令人把他绑了,而后领了亲信左右进城登上了下邳的城楼。
没有任何悬念和戏剧性的转机,曹操下令斩杀吕布以及陈宫,手起刀落,大片鲜血溅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还冒着丝丝热气。郭嘉和荀攸下意识地偏开头没去看那血腥的场面,但他们都清楚,持续了将近三月的下邳之战就此已彻底落下了帷幕。
视线不偏不倚地飘到荀彧身上,郭嘉见他正望着城里的方向,似乎在观望寻找什么的样子,禁不住好奇地靠过去问他在看什么,却只得到荀彧一味的摇头。
尘埃落定,曹操遣了夏侯惇等人去城中善后,又挥退了郭嘉、荀攸方才踱步到荀彧身边,按上他的肩膀道:“文若,这次多亏有你,辛苦了。”
收起寻觅的目光,荀彧回过身,稍稍退后一步错开他的触碰,垂眸道:“曹公言重,我不过是尽己所能。”没有看到曹操眼里一闪而逝的情绪,他欠了欠身,“荀彧告退。”
“文若!”喝止他的脚步,曹操上前几步道:“宛城的事,是我误会……”
“曹公。”打断他的话,回过头,荀彧平静地望着他道:“往事追无可追,何必时时挂怀?”停顿片刻,荀彧复又开了口,语气中没有怨怼、没有不满,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和,“休若,彧的三兄,就在城中。”鼓风猎猎,荀彧说完一转身,衣袂翻飞地下了城楼。
曹操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转了个弯才算是想明白了荀彧话里的意思。那看似温润如玉的君子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告诉他,子修一命,休若一命,他们两清了。
后来,曹操虽然费了好些精力把幸免于难的荀衍找出来还纳入了自己麾下,但他再无法忘怀当日荀彧同自己讲话时的眼神——那么的坚定隐忍、也那么的了无情意。
被灌入帐内的风冻得一个激灵醒来,曹操睁眼正好看到曹丕端着药碗低头进来。坐起身,他打量着他儿子惯常低顺的眉眼,少了年少时的意气和藏不住的俏皮,多了岁月沉淀下的稳重凝肃。抬手按了按还在作痛的头,曹操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建安二十一年了,曹丕已是而立之年,他自己也老了,眼下正是在征讨孙权的途中。
“父王,该进药了。”在曹操榻边跪下,曹丕将药盘托过头顶,举手投足间的庄重沉稳是光阴砥砺的结果。
曹操已经不再像早些年似的喜欢有事没事找点曹丕的麻烦,以看他慌张懊恼的样子为乐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曹操还在想着梦里的那些旧事,顺手把碗放回托盘上,他突然开口道:“那之后,父亲就再也没让他随军出征过了。”
被自己父亲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整得一愣,曹丕许是以前被他动辄得咎怕了,端着托盘寻思了半天也没敢贸然接话,只吐出了个有点疑问味道的音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