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裹着毛毯被,鼻鼾声悠扬。
看来这些人同样无家可归,他们并不介意挡不挡风、蔽不蔽雨,有张床可躺可睡就足够了。
里昂迈过断墙,悄声潜进,拉开橱柜,看了又看、翻了又翻,一无所获。末了,他在边角处捡拾到一个红色的弹跳球,揣进了兜里。
“走开!这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二楼有人睡醒了,他站在残破的地板旁,向里昂激动地挥拳。
“抱歉,抱歉,我无意打扰……这就离开。”
举起双手,里昂后撤退到墙边,然后一个简明的翻越,他掩着帽一溜烟跑开了。
跑远了,步调减慢下来,里昂掏出弹跳球,拿在手里把玩,心想这么的一个小玩意儿,也就只能从小孩那里换来几颗糖果吧。
唔,他其实讨厌甜腻。
瘪瘪嘴,里昂抬头看向前方,忽然间,他愣住了。
那是个熟悉的身影,一栋正在修缮翻新中的市政建筑前,忙碌的劳工来来往往,那人搬起一块粗厚的木板,走过几步,将它重重地放落在了台面上,他打打手灰,拿起木刨,开始刨削木板。
刨机的尾处掉落下一卷又一卷花状的木屑。
安德烈?
里昂四下看看,严严帽檐,快走了几步。
待近了,里昂可以确定,他没认错人,不由得有些激动。
“诶,诶诶!”里昂压低声音喊道。
起先安德烈根本没反应。里昂看见一个留八字须大腹便便的监工,正叉着腰扫视全场,趁他训斥其他人的间隙,里昂朝安德烈热烈地挥动手臂。
“安德烈……安德烈……!”
安德烈眯起眼,不远处,有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正朝他挤眉弄眼。
里昂抬抬帽檐,于是安德烈看清了,佯作去拿别的什么东西,走到里昂身前。
“嗨,安德烈。”
里昂微笑,浅褐色的眸子掠看过安德烈的脸庞。
里昂的这身打扮,险些让安德烈认不出来。一件深棕色的毛呢大衣,像搭挂在衣帽架上般穿套在他的身上,垮垮松松。另配以一顶宽檐帽,模样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这也不能怪里昂,在八号营房里,里昂是出了名的小身板。42年“初来乍到”,看守官和囚犯都认定了他将熬不过一年。难说这件大衣是从哪个看守官的遗留物里抄来的。
“安德烈,他们都说你离开坦卡特了。”
”怎么可能。”顿顿,安德烈又说:“我不会离开的,这里是我的故乡。”
“那你现在……”
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安德烈侧头,看向站在企高台上的监工。
监工的目光也投射向两人所在的位置,对于这暂时的“怠工”,他保有一定的耐心。
只是表情不太好。
“如你所见,混口饭吃。我先忙了。”安德烈往回走。
“诶,安德烈!我等你。”
里昂眨眼。
安德烈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穿过街道,里昂在一栋与施工场地相对的建筑物底缘,靠墙坐下。
抖落出一根烟,点燃,打发起了时间。
正午十二点,监工摇起铃钟,劳工们丢下手上的活,稀稀拉拉地排起了队,一老一小的两名妇人向他们派发干面包,再涂抹上几勺黄油。
领完,安德烈抓着面包走到里昂跟前,也倚靠着墙壁坐下。
半截烟还悬在指间,里昂的目光跑到缀着黄油的干面包上,松软的面包肉由焦化的褐色表皮包裹,麦香飘至,让人怀念起它酥黏的口感。
胃部的饥饿感突兀起来。
安德烈张嘴,瞥见里昂的目光,又放下了。
“你要?”
里昂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试探性地问:“可以吗?”
毕竟,他已经有二天多没吃东西了。
“烟。”
“嗯?”
“给我一支。”
安德烈提提指头。
于是他们达成了交易。
缓缓吐出烟雾,过肺的烟,让安德烈感觉精神振奋不少。
后仰,安德烈倚在墙上,看午后晕昏的日光。
“……给你留一半?”里昂腮帮子鼓鼓的,嘟囔道。
安德烈摇头,又吸了一口。
“安德烈,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什么一个人?”
“他们说你独自离开了集中营。”
“是啊。”
“不感到孤单吗?”
安德烈没有作答。
“要不我们一起吧?”话终于出口,里昂有些难为情,顿顿,又讪笑着说:“我会加把劲,努力不成为你的负担的。”
安德烈有些意外。
“如何?”
“你不是留在集中营了吗?”
“是没错,但食物有限,又没有人好好看管,不到半个月就空了。后来,我跟杰勒米、吉恩还有伊桑商量,一起到城里碰碰运气。还算幸运吧,找到一间没主人的房子,有烟有酒,阁楼里还藏有储备粮。说真的,当时高兴坏了。”
安德烈晃晃指间的烟,问:“这个?”
“嗯,食物他们看得严,拿不到,就抄走了两包烟。”
瞥向里昂手中瘪塌的烟盒,安德烈不由地有些同情起他。
“这几天就光靠它充饥了。”里昂苦笑,耸了耸肩。
然而,这抹笑容转眼就变淡了,停顿片刻,像是犹豫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那三个人对我做很过分的事情,所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安德烈隐约注意到了里昂身上的淤痕,青肿的额骨,残破的指甲……创口比较细微,在这种时期,不足以为怪。
让人疑惑的,是领口下一撮密集的吻痕啮印。
“安德烈,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没有得到爽快的答复,里昂近一步说:“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足够了,睡在地板上也没关系。”
第33章 烟香
幽寂的暗房,因安德烈的到来,多了一抹烟草的香气。
“你有烟?”
松绑后,艾德里安侧过头,忽然依近了安德烈的颈部。
阖上双眼,嗅了嗅。
粗劣,且有些受潮的烟草遗香,却令人无比地喜爱。
“是吗?”
昏暗中,艾德里安的眼眸呈现出大海深处才有的汪蓝色,深邃而又莹璀。他看着他,问道。
轻细的鼻息拂在颈肤上,微热微湿。
安德烈僵硬地偏头,费解地看向艾德里安。
这张面孔,漂亮的纳粹,近看之下更加地勾魂引魄。
皱皱眉,安德烈起身。
“没有。”
撇下这句话,他绕过艾德里安的身体,头也不回地出了暗房。
持续了三天的晴日,坦卡特街巷间的积水终于蒸发殆尽,受潮木材石料也晾晒干了。
手握扩音器,监工站在高台上不住地发声,他边指挥边催促,希望能将之前因雨停怠的工期赶回来。
接近正午,普照而下的日光竟然会让人感到有些热烫。
安德烈绑起发尾,又卷起了衣袖,可汗水依然顺鬓角流下,滴落在木料上,形成点点湿斑。
放下刨机,安德烈抬起胳膊抹抹汗,走到了水槽前。
随意挑选了一个杯子舀水喝。
“怎么又是你,安德烈?!还有十六分钟才到十二点,给我回到岗位上去!”
提起袖子,监工看着腕部的手表煞有其事道。
没予理会,安德烈又掬了点水擦洗脸。
感觉清爽多了,他抬头,视线停留在街道彼端的那堵红墙根部。
他们仿佛一个冬天,一个夏天。
里昂依然身穿那件不合体的大衣,倚靠在墙上,嘴里叼一根香烟,幽幽地飘着烟气。
那日,里昂的请求被安德烈拒绝了。
他问他,难道不担心他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吗。
“……怎么会?”
依然笑着,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僵硬。
俩人陷入了沉默。
“我一个人习惯了。”
吸完最后一口烟,安德烈将它拧灭,打打裤子起身。
“要继续去忙了。”
“……嗯。”
眼看安德烈穿过街道,走远,里昂的心情却仿佛从云端陨入了谷底。
他没有离开,他原本就无处可去。
在红墙旁里昂或踱步或静坐,偶尔,也掏出弹跳球,百般聊赖地掷上掷下。
末了,感到倦乏,里昂拿下帽子掩住脸,准备小眯一会儿。
下午四点钟,摇铃收工,里昂惊醒,才知道自己完全睡了过去,再看看马路对面,依旧有零星的几个劳工逗留在场地旁聊侃、抽烟,但安德烈已不知所踪。
午间排队领餐,监工挤到安德烈身旁,抖着两撇胡须,扬言要扣他的工钱。
安德烈感到烦闷,没多说什么,抓起面包就走开了。
离开聒噪的人群,安德烈抬眼,又瞥见了那个靠在红墙上的人影。
里昂也看着他,侧了侧帽檐。
险些将他遗忘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安德烈靠近坐下,里昂问道。
“没,你饿了?”
安德烈提提手里的干面包,示意里昂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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