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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公子优)


  钟关白看见琴谱封面上竖写着三个大字:
  秋风颂
  “秋风颂”的一侧竖写着:
  作曲 贺玉楼
  
  钟关白翻开琴谱,正是温月安弹的那一首,那是双钢琴的总谱,哪一部分是“安”,哪一部分是“楼”,都标得明明白白。
  钟关白问:“老师,是要我弹《秋风颂》?老师是觉得弹这首,我就会赢吗?”
  温月安看着琴谱上的“贺玉楼”三字,眉眼温柔得像看恋人的少年一般,他用极轻柔的声音一字一字道:“不,他会赢。”
  “那为什么……”才说了几个字钟关白就停下了。
  那神色同以往太过不同,钟关白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连呼吸都放轻了,好像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打碎笼罩在温月安身上的某种东西。
  温月安沉浸在那种情绪里很久,才恍然回过神似的,把手上的本子递给钟关白。那本子里用钢笔写满了字,钟关白刚翻开一页,看了一眼就小心地合上了,他不敢看温月安的日记。
  “看吧。”温月安道,“看完也许你就不愿去了。”
  “怎么会?”钟关白忙说,又再次翻开了本子。忽然,本子里飘出来一张发皱的薄纸片,他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张褪了色的糖纸。
  温月安接过糖纸,细细用手指抚平:“阿白,这本是我一个人的事。” 思念这种事,熬了太多年终究变成了一个人的事,再与对方无关。有些事,他虽惦念许多年,可若没有也就罢了。唯独这个学生,看着长大,就算心里再多惦念,也舍不得他糊里糊涂搅进陈年恩怨里。
  展开的糖纸正中是因为颜色脱落而显得斑驳的“话梅糖”三字。跟着糖纸一起被展开的,仿佛还有几十年前的光阴,那是属于温月安的童年,也是属于钟关白的童年。
  曾经练琴时,他们都被给予过一颗话梅糖。
  “老师错了。”钟关白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一个人的事。”
  
  
Chapter 24 【《乡愁》– 贺西格】
  
  舞台的左侧摆着两架三角钢琴。
  观众席坐满了记者和其他媒体人、音乐人。剧院二层的右方——温月安说那是整间剧院最好的位置,音乐飘到那里时最为平衡,既不粘滞也不干涩——有两间包厢,每间包厢不过四个座位。
  季文台和温月安坐在第一间包厢里,第二间包厢空着。
  钟关白上舞台前还在后台的单间休息室里看琴谱,他靠在一张沙发上,琴谱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不太自然地蜷曲着。
  陆早秋把琴谱从钟关白脸前拿开:“别背了。”
  钟关白一只手扯住陆早秋的衬衣,将人扯到自己身上,他把头埋在陆早秋颈边,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嗅陆早秋身上的味道。
  陆早秋等了一会,才把钟关白拉起来,为他整理燕尾服和领结:“你记不记得我有次讲课的时候,你去我课上捣乱?”
  钟关白想起来,一本正经道:“什么捣乱,我是去教那帮小子做人。”
  那时候钟关白去音乐学院接人下班,正巧陆早秋在跟教室里十几个学生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揉弦技巧。
  钟关白靠在教室后门偷偷摸摸欣赏了一会陆早秋,然后看见一个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
  “随着旋律线条的上升,揉弦的力度应该增强。”学生分析道,“主要是增加手指在按弦时的垂直力度,以及水平移动的频率——”
  “回答错误。”钟关白说。
  学生冷不丁被被打断,愣了两秒才发现身影是从后门传来的。他回过头,一瞬间以为钟关白是在校园里巡视的哪位老师,第二眼又觉得气质不太对,好像在电视上见过,“没,没错吧……那个,呃,老师……”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钟关白,但是学院里多的是年轻音乐家,喊老师总是没错,“这首曲子,就是应该在旋律线条上升时增加揉弦力度,下降时减少,以及手指的移动频率确实也是——”
  “错了。”钟关白板着脸道。
  那学生涨红着脸,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一会儿看陆早秋,一会儿回头看钟关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对。
  陆早秋几步走到钟关白面前,低声说:“想做什么,嗯?”
  钟关白讨好一笑,压低声音说:“想引起陆大教授的注意。”
  陆早秋:“那你说说,答案是什么?”
  钟关白:“咳。”
  他感觉到了来自陆早秋俯视目光的压力:“一位温柔而高贵的爱人。”
  回答问题的学生等了半天等到这个不知所谓的答案,傻眼了:“……什,什么?”
  陆早秋却听懂了,有点想笑。
  上个世纪,作曲家戈尔在梅西安那里学习,分析莫扎特作品时说:“在这个小节转入下属小调和弦。”梅西安两次都毫不客气地说:“错。”最后戈尔去请教正确答案,梅西安说:“那个小节,是莫扎特在音乐中洒下了一道阴影。”
  陆早秋的表情看得钟关白心里痒,他借着被陆早秋身躯挡住的位置,抬起手在后者胸口轻轻画了个圈,然后阔步走上讲台。
  “门德尔松写这首协奏曲的时候,想的是在这里增加揉弦的手指力度吗?”钟关白指着琴谱的一行,一脸可惜地摇头,“这一句,他想的当然是一位温柔而高贵的爱人,就像……”他的目光慢慢落到陆早秋脸上。
  
  “你看,”陆早秋整理完领结,再把钟关白过长的头发拨到耳后,“所有的技巧与形式,都是为音乐服务的,它们本身并没有意义。如果担心忘谱,你就带着琴谱上去,你不一定需要它们,但是你会安心演奏。背谱表演,自李斯特时代才开始盛行,可没有人说莫扎特不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
  “你真好。”钟关白抓着陆早秋的手背亲吻了一会儿,“我上去了。”
  陆早秋点一下头:“我去温先生那里。”
  两人推门而出,刚好不远处另一间休息室的门同时开了。
  钟关白下意识朝那边一瞥。
  一个同样穿着黑色燕尾服,比钟关白稍矮一些的少年走了出来。少年黑色的长发披在脑后,一直垂到了腰际。他嘴里叼着一根黑色的发带,两只手正要去拢头发,把它们束起来。
  少年也注意到了旁边的人,于是还保持着扎头发的姿势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跟视频里他弹琴时抬头看人的一眼一模一样,真正的少年意气,眼里都是纯粹,和钟关白弹琴时的目光像极了。
  连陆早秋这样从不对人外表多言的人都低声对钟关白说了一句:“关白,他像你。”
  钟关白:“贺音徐哪里像我?”
  陆早秋:“不是眉眼,是意气。”
  贺音徐见是钟关白他们,立即放下了头发,把发带拿下来,走上前去鞠躬:“关白老师好,陆老师好。”
  钟关白面无表情道:“我姓钟。”
  贺音徐赶紧又鞠了一躬:“我知道,只是非常仰慕钟老师,所以忍不住那样称呼,冒犯了,请您见谅。”
  小孩礼貌的样子确实不像记恨人或耍大牌的主,钟关白问:“你的事都是你经纪人说了算?”
  贺音徐一愣:“我没有经纪人……噢,您说的是我父亲吧。我还没有成年,演出这类的事都是我父亲在打理。”
  钟关白心里一突:“你父亲今天来了吗?”
  贺音徐点点头:“他订下了剧院第二层右边第二间包厢,他说那是乐声最好的位置。”
  钟关白神色变了几变,眼睛里全是复杂情绪。陆早秋握住钟关白的手,发现他一手的冷汗,于是一只手捧着他的后脑勺,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吻:“我等你。”
  贺音徐站在旁边,像不谙世事似的,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地看两人接吻,等陆早秋走了,才说:“钟老师,我们上去吧。”
  钟关白点一下头:“走。”
  两人走上舞台的瞬间,台下响起一片快门声,在现场直播的主播已经介绍起了情况。
  钟关白没有化妆,但是眉眼比往日更夺目,这些出走的日子洗掉了他那一件又一件华美却爬满蚤子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他本身,这种本身像是自然赋予人类的美,与壮丽山河、碧空皓月并无分别。
  贺音徐有礼貌地跟各路媒体与前辈打招呼,而钟关白却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抬眼看向了剧院的二层。
  陆早秋、温月安和季文台都坐在第一间包厢里,第二间包厢仍然空着。
  陆早秋与钟关白的目光相逢,轻轻点了一下头。季文台正在对温月安说着什么,温月安却出神一般凝视着舞台。
  钟关白顺着温月安的目光看去,贺音徐正坐在钢琴凳上束头发。
  忽然,温月安转过身,向包厢门口望去。其实包厢门关着,而且剧院地面铺了厚地毯,即便有人经过走廊,包厢里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温月安一直久久地盯着门,好像知道门外有人走过。
  没过多久,钟关白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第二间包厢里,坐在最靠近包厢围栏的座位上,那男人像出席一场正式的古典音乐会那样穿着黑色西装,系着夜空色的领带,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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