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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公子优)


  多年之后,温月安写回忆录,怪得很。
  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那么几天的天翻地覆,还有数不到头的平淡无奇。他对那些平淡无奇总着墨过多,讲弹琴,讲练字,讲下棋,一页又一页,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去写那些极细小、甚至重复的事,好像没有一天不值得写。
  对于那些天翻地覆,他却常常几笔带过,甚至一页纸上只有一句话。
  比如,一些孩提往事中的一页就只有两行字:壬寅隆冬,大雪,贺老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瓷器厂劳动,顾老师带我们去火车站送他。
  南方的雪总是裹在冰雨里,落到身上就化了,寒意一直能浸到骨子里去。而雨雪被风刮得斜飘起来,再大的伞也挡不住。
  贺慎平提着行李,背着背包,顾嘉珮抱着温月安,贺玉楼和贺玉阁一人打一把伞走在一边。
  一行人踏着冰雪走去火车站。
  那并不是多美的茫茫雪景,雪在地上化得很快,早被踩得一片污浊,泥水淌在冰粒子上,蜿蜒开来,一不小心便从鞋尖渗进袜子里。
  南方不常下雪,贺玉阁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书上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又说‘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我怎么看不到?”
  贺玉楼说:“你忘了第一句,‘北国风光’。”
  贺玉阁说:“哪有那么多不公平?难道北方的雪就是干净的,南方的雪就是脏的吗?”
  贺慎平把行李挂到拿伞那只手的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贺玉阁的头,温声道:“雪当然是干净的。有时候,有人把它弄脏了而已。”
  一路上顾嘉珮都没说话,这个时候却低声说了句:“脏的是人。”
  贺慎平轻叹一声:“嘉珮。”
  两个字一下就飘散在风中了,一个名字,在这样的漫天雨雪中轻如鸿毛。
  “冻死了,冻死了。”贺玉阁踩进一个水洼里,连忙把脚一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火车站啊?”
  贺慎平单手把贺玉阁抱起来:“快了。”
  火车站顶上的大钟已经在雨雪雾气中显了一个轮廓。
  顾嘉珮紧了紧手臂,把温月安抱得更牢了点:“在雪天里走还希望路能长些,倒是第一次。”
  地面传来踏雪声。
  一声又一声。
  前方传来钟声。
  一声又一声。
  到了火车站,火车还没来,贺慎平从背包里取出一包糖:“你们吃。”
  贺玉楼拆开包装袋,给了顾嘉珮、贺玉阁、温月安一人一颗,然后把袋子塞回了贺慎平的背包里。
  在温月安的记忆里,就是在那一天,他捏着一颗糖,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看见贺玉楼站在猎猎寒风呼啸而过的月台上,接过贺慎平肩上的行李,用一辆绿皮火车开来的时间,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少年。
  长长的鸣笛声响起,火车来了。
  这趟车在这一站停十分钟。
  贺玉楼把贺慎平的行李放上行李架,看一眼月台上的挂钟,对还站在火车门外的贺慎平说:“爸,只剩九分钟了,上车吧。”
  “九分钟啊。”贺慎平沉吟道,“玉楼,你过来。”
  贺玉楼从火车上跳下来。
  “玉楼,你记住……”贺慎平翻开袖子,从自己左腕上解下一块手表,戴在贺玉楼手上,“九分钟,可以弹两遍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棕色的皮表带,银色的金属表盘,是贺玉楼没见过的外国牌子。
  贺慎平比此时的贺玉楼高大许多,皮表带距离最近的那个孔是后来另打的,但戴上去仍比贺玉楼的手腕粗了一小圈。
  “我打的。”贺慎平说,“知道有一天会给你,只是没想到……这么早。”
  他说完,走到顾嘉珮身边,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再对三个孩子说:“月安还小,玉阁和玉楼都不小了,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吗?改造。我有一些错误,所以需要去劳动改造。”
  贺慎平思考了一会儿,目光挨个扫过三个孩子的眼睛,解释道:“就像地上脏了,就要打扫。”
  贺玉阁问:“爸,你犯了什么错?”
  贺慎平凝眸看着铁路的尽头,直到火车就要发车了也没有说话。
  他踏上金属梯的一刹,回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
  “呜——”
  长长的鸣笛声伴随着火车开始行驶的轰隆声淹没了贺慎平的话语。
  “但是,音乐当然是干净的,琴,当然也是干净的。”
  在庞大的机器面前,一个人的声音总是太轻。说些什么,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尚有回响。
  贺玉楼追着火车,喊:“爸,你说什么?”
  贺慎平从背包里拿出刚才那包糖,远远抛给给贺玉楼:“我在一天,你就还是孩子,可以吃糖。”
  袋子在半空中散了,糖撒了一地。这些糖只有一个大外包装袋,没有单独的糖纸,表面一下子全沾满了灰尘。
  包装袋被风吹倒了另一根铁轨上,迅速被一列轰鸣而过的黑漆漆的载货列车碾了个粉碎。
  绿皮火车越来越小,最后,跟铁路的尽头一起消失在大雪中。
  贺玉楼跪在地上,把糖一颗一颗捡起来,再一颗一颗塞进嘴里,不知道塞了多少颗,直到什么也塞不下。
  他鼓着腮帮子往回走,手里还捧着一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糖。
  顾嘉珮说:“玉楼,别吃了。”
  贺玉楼一嘴的硬糖,有些艰难地勾起唇,笑着说:“还能吃一天。”
  温月安从贺玉楼手里抓了一把糖,也塞进嘴里。
  那是贺玉楼最后一天吃糖,但温月安还继续吃了好多年,都是贺玉楼给的。
  那一年,没人要求他们临魏碑了,贺玉楼却比往日写得更多,等贺慎平回来的那一天,临了魏碑的纸已有人高了。
  
  
Chapter 27 【《金色的炉台》- 潘寅林】
  
  贺慎平进了瓷器厂后,便是练泥。天天要去矿区担瓷石,两百斤的瓷石担子压在肩膀上,从矿区走到瓷器厂,后来他的脊椎都有些变形。
  白天担石头,担回来用铁锤敲碎,压成粉,再用水和泥,一双弹琴的手泡在泥水里,反复挤压泥团,去掉里面的杂质;晚上和其他工人一起睡在通铺上,有时候拿手电照着,看书或者给家里写信。
  “哎,老贺。”贺慎平正写到练泥的经过,旁边的年轻工人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递了根烟过去,“抽烟。”
  这些工人并不知道贺慎平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下来劳动的,厂里领导叫他老贺,其他人便也跟着叫老贺。
  贺慎平道:“不用,我不抽烟。”
  “抽一根儿,抽一根儿。”工人一边伸着脖子看贺慎平的信纸,一边把一根烟放到贺慎平的枕头上,“老贺,你在写什么哪?”
  “给家里写信。不用,我真不抽烟。”贺慎平把烟还回去,问,“有事?”
  “嘿……到底是文化人。”那根烟,工人自己也舍不得抽,放到耳朵上面夹着,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老贺,我这有封信,你能不能帮我念念?”
  贺慎平说:“好,你拿来。”
  结果工人从柜子里拿来了个生锈的铁皮盒子。他一揭开盖子,层层叠叠的信纸向外涌,都快要从盒子里满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按住,像抱着一只总想向外伸脑袋的猫似的抱那盒子。
  “念哪封?”贺慎平问,“还是都念?”
  “都,都念,都念。”工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麻烦……”他不知不觉就改了口,一连声道,“麻烦贺先生,麻烦贺先生。”
  “兄王彬……”贺慎平看一眼落款,“是你妹妹王珍的信。”
  “我认得,名字我还是认得,都是她的信。”王彬赧道,“我也不是一个字不认,就是这……不认识的字有点儿多……”
  贺慎平点点头,便开始念起来,念王珍考了大学,学校外的绿豆冰棍儿比盐水冰棍儿贵一倍,豆子不多,挺甜,学校锅炉房的热水洗澡比自己家里烧方便,不冷,絮絮叨叨许多事,从头年夏天讲到第二年冬天。
  王彬听得喜滋滋的,眼角眉梢又有那么点儿欣羡的意思:“嗨,我不是读书的料,她行,还能上大学,我们那儿头一个,争气。我五年前就出来,供她,挺好,挺好,值。等她毕业分配工作了,要是给我介绍个活儿,准比在这儿舒服。”语气倒是骄傲。
  念到最后一封信,王珍说要过年了,问王彬回不回去。
  王彬踌躇半天,说,还是不回了,车票钱攒给她作学费,课业苦,夏天多吃两根绿豆冰棍儿也是好的。
  贺慎平把信收好,放进盒子里,问:“要回信?”
  王彬把铁盒子小心塞到柜子里,用钥匙上了锁:“是是是……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替王彬回了信,王彬讲话,他写,也不打断,任王彬讲,钢笔小楷密密麻麻,最后足足写了三十页纸,正反两面。
  王彬讲完一看,傻眼了:“这,这么多?”
  贺慎平把纸晾好:“不多。”
  王彬伸手点数:“一、二……三十张纸,这还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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