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附和笑道:“中国人都念旧,昔日宣帝刘洵召百官寻剑,到底是故剑情深。中将当初身不由己失了它,怎会没有感情?”
程翰良捧着它,眼中是难得温柔的笑意,“我还是孤儿时便带着它,作为防身之用,那时还能刺人杀禽畜,后来不用了,一陪我就陪了二十年,十年前身无分文,把它当了换了个骨灰盒,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是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他扬起嘴角叹息道,“故剑情深,没有一天不在想它。”
他说完这句,忽然抬起头看向二楼,正好与低头俯瞰的李琅玉遥遥对视。
这一眼极其平淡、漫长,不过由下至上在微亮中穿梭而行,李琅玉却因这一眼,慌了。好像是秤砣坠在水里,一圈圈波纹激得人心动摇。他被动地后退一步,躲在棕木墙柱后面。
程翰良与对方又聊了些其他,声音渐渐转小听不大清,后来,老先生做了拜别,程翰良带着他从另一道门出去,老先生走到转角,忽然道:“中将你家这盆文竹养得真好。”
文竹摆在门口的小几上,枝杆秀长,一个劲地往上长。
程翰良道:“砍掉旁枝横干,除了顶上那条路,它也没其他路可走了。”
李琅玉趁他们出去时摸回了房。
不久过后,卧室房门被轻轻推开,程翰良从外面进来,大衣上有雪化后的水迹。李琅玉侧卧在床上,背对他,佯装入睡。程翰良走过去,坐了小会儿,然后跟着躺下来,单手搂过他的腰。
李琅玉肩头一抖,抓着他的手想掰开,程翰良反手握住不放,在他颈后低声说:“别动,我只想同你说几句话。”
他看不到李琅玉的脸,只有柔软的头发盖住一小截脖子,十分平贴。程翰良虚抱着他,留出若有若无的间隙,凭空感觉到两人的体热混在一块,传到手中。
“你小时候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二,那年初次相见就觉得这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师娘疼你得紧,其他人也宠你,回来之前,周怀景让我不要冷冰冰的,其实我这人最怕小孩子。你让我抱你去捡树上风筝,那是我第一次抱小孩,当时我真挺紧张,手心里都是汗,生怕抱不好把你给摔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他虚叹道,“我这段日子常常觉得你回来了这事不真实,以为是场梦,怕睡醒过后你就不在了。”
说到这里,程翰良不自觉搂紧他,将脸埋在李琅玉的颈窝中,“我不是不疼你……我是很疼你的。”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沉浮。
“下周冯家请客,想为广州的事道谢,你想要点什么,我替你拿来?”
李琅玉不做声,这让程翰良继续道:“我知晓你怪我,其实你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你小时候还挺爱哭,你一哭,便是星星月亮,我都会想办法与你寻来。”
他的呼吸渗进对方浓密发丝中,仿佛很多年前的一场风从心底释放出来,看到一片广袤森林,深邃的不是绿色,是归乡的气息。
程翰良就这样抱着他,如山中岁月,安静祥和。
“睡吧。”过了很久,他缓声叹道,留下大衣盖在被子上,走出那扇门。
李琅玉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
屋外风雪不止,不过一夜时间,北平发白。
第30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8
年末时分,家家户户陆续忙碌起来,程公馆的下人也不闲着,整日里里外外大扫除,虽然外面时有风雪,但一点也影响除旧迎新的年味。程兰对李琅玉说,她房里的阿静来程家也有七八年了,如今人家姑娘岁数渐长,她不想耽误别人,便放她回了老家。只是人一走,这个空缺就得补上。
李琅玉想了想,道:“那就拟个告示,招个人来。”最近北平外来人群渐多,程家丫头这个职位倒是个香饽饽。
两人商定好后很快写了份招聘书,年轻会做事,手脚麻利,身无病疾,其他倒没什么特别强调的。他们让张管家送到报社刊在日报上,不消几天,便有一堆人来报名。程兰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一个个排下去,过了初七估计都忙不完。
正好这天,李琅玉与程兰面人时,程翰良也在家,便顺道坐在旁边帮忙参考下。接连几个都不是很满意,有些说话不利索,有些带了弟弟妹妹,想一同应招,还有的则是口音太重,难以听清。一晃眼整个上午就过去了,都没什么心仪人选。临到中午,张管家将最后一个召进来。
那是个年纪挺轻的小姑娘,个头不高,穿着红色大花袄,留着齐刘海。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我叫月巧,月亮的月,心灵手巧的巧。”声音清脆如铃。
程兰觉得眼缘不错,又问了其他,小姑娘生得机灵,一一俱答。到了最后,程兰征询李琅玉和程翰良的意见,瞧样子是差不多了。程翰良随她,并不打算插手,李琅玉也没什么可问的,既是程兰房里的人,便该由她做主。
那月巧眨着一对圆咕噜的杏眼,视线在李琅玉和程兰身上来回扫动,李琅玉觉察后,稍有不快道:“你看什么?”
她腼腆笑了笑,眼睛里颇有神气,“我刚刚发现,姑爷和小姐有夫妻相!”
她说得很是愉悦,这是句巧话,在她老家,媒人撮合痴男怨女时,常常将这句挂在嘴上,还能讨着几个结缘钱。她从下面来到北平,可不要把嘴放乖点。
李琅玉眉头轻蹙,便听程翰良问道:“那你说说,哪儿像?”
“嗯……眼睛、嘴巴,还有脸型。”
程翰良听完后,仔细端详了他,良久笑道:“是挺像的。”
程兰掩着嘴笑,李琅玉却不乐意,一板一眼道:“既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和饮食相同,面容自然趋向相似。”
月巧一听,被打击似的泄了先前得意。
程翰良望着他,语气悠闲道:“人家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较真。”李琅玉微微张嘴,却是无言反驳。
张管家将外套递过来,下午冯家请客,马上就到时间了,程翰良起了身,看着月巧道:“小丫头年纪轻轻,能说会道固然是好事,只是锋芒太露不好,机灵劲收着点,真要聪明也不急于这一时。”
月巧羞红了面庞,埋着头不敢再开口。程兰见状,和善地将她召到跟前,他们男人说话都不好听,你这样挺好。
李琅玉也无法子,给了她第一个月的工钱,阿静正月十六离开,你正月十三来就行,这些钱拿去买点穿的吃的。
小姑娘瞬间被哄得喜笑颜开。
冯尚元在家里设宴,一桌的活色生香着实花费不少,鱼虾齐聚,海陆生辉,私藏好酒也大大方方摆了上来,儿子冯乾老实地坐在下座,一句话不敢乱说,想是来前得了教训。
同桌的还有一些北平商人和官员,被邀着来陪酒,冯尚元见程翰良只身前来,便问了句,李琅玉为何不在,广州一事也有他的一份帮忙。
程翰良只说,身体不好,便不让他出门。
一桌人,说的无非就是那些客套话,翻来覆去拍须溜马,最后化成醉人的白酒。
北平艺展再过几个月便要开始了,冯尚元最近人逢喜事,拿到了艺展大观园的头区特邀。旁人问他,冯班主打算这次唱什么戏,他红光满面,神秘道暂不可说,只不过人选没定,想从外班借几个来。
众人把酒祝言,冯尚元喜上眉梢,对饮完后转向沉默已久的程翰良道:“这次到底是麻烦四爷了,犬子顽劣,惹了这么大事,多亏您出手搭救。”
程翰良淡淡举杯,算是回应。冯尚元瞧出一些敷衍,遂道:“这些菜简陋了点,四爷莫要嫌弃,我近年收集了不少古玩字画,都是真品,您若是想要点什么,尽管开口。”
程翰良将酒盅轻轻置在桌上,抬眼道:“古董这些我也不缺,每年都有大把人送我,看多了。只不过,有样东西确实想从冯班主你这里讨来,就看你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了。”
“是什么?”冯尚元正襟危坐,也有点好奇。
程翰良看着他,眼底深不可测,愈发意味深长,他笑了笑,竟有种无端的瘆意。
李琅玉出去走了一遭,正巧听到街坊在说北平艺展的事情。从民国初年到现在,除去打仗的那段时间,这艺展是一年一度,定在春中,在北平可谓是个大事。见过了大刀大炮、硝烟散弹,不论输赢,最后还是太平盛世好,老百姓向往的也不过是那点小桥流水,无论这世道怎么变,总有人心不死,总有精神长绵。
李琅玉听到讨论焦点是冯尚元,拿了特邀名额当真叫同行艳羡。他买了几卷鞭炮,没多待,平静地走出店门。
你看,你越不喜欢、越憎恶的人就是过得如鱼得水、有滋有味,磕得头破血流的人却往往在苦苦求生。
这没什么道理。
李琅玉回去时,大家都各自回了房,他走上二楼,发现自己卧室门开了个小缝,进屋后看到程翰良,坐在书桌前看梁启超的文集。
“你来干什么?”李琅玉走了过去,闻到一股很重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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