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起膝盖,枕着那些潮湿的泥土,磕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一点一点朝上爬去,踩空了,又重新开始,身上的痛感也全部消失了,他只记得要从这里出去。
两个小时过去,指腹蹭破了皮,还有最后十米,他看到了坡顶,就在他还差几步时,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他心一慌,手指来不及抓稳,身子猛地下滑。
然后,一只手及时拉住了他。
李琅玉被拉到平地上,两手紧紧拽着对方胳膊,雨水顺着脸庞簌簌往下流,他一抬眼,看清来人后,覆盆大雨从头而下。
程翰良握着他的肩膀,捧过那张爬满狼狈的脸,对上一双瑟瑟凄寒的眼珠,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他犹疑半晌最终轻轻唤道,明书?
大风将声音吹得虚飘飘,李琅玉听到这个名字,从这个人的口中,浑身便是冷颤的愤恨,他打着哆嗦,手上青筋暴起,抓起一把混着沙泥的石子,朝程翰良砸去。
程翰良不躲,噼啪作响的石粒打在身上,溅到脸上,有刺刺的疼。李琅玉又抓了一把、两把、三把,悉数扔过去。他满心满肺的怒,眼下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程翰良按住他的手臂,搂着他,想把他拉起来。他挣扎反抗,不听使唤,顿了顿,直接抡起拳头,程翰良侧头一歪,重重的一拳便落在了肩头。
不够,远远不够。
雨水进到视网膜中,浇红了眼眶,他什么都无法分辨,理智意识被冲走大半,唯有怨恨在不断膨胀,从一口蒸腾着过往记忆的热锅中,叫嚣个不停。
他忍了这么多年,被仇恨捆着、扎着、鞭打着、十大酷刑轮番盘问着,他早就身陷囹圄,许多事情、许多故人,一想起来便是意难平。
两人扭结在一起,在滂沱大雨中,如解不开的绳链,滚到湿漉漉的地上。程翰良只守不攻,接住落下来的一个个拳头,任凭对方发泄,李琅玉红着眼圈,眼中鼓胀着泪水和雨水,这个人,这个人……都是这个人!
他们是虎与狼的搏斗,年幼的狼,稳健的虎,一个在撕咬,一个在控制。
谁也不放过谁。
李琅玉被他压到身下,用光力气,再大的劲也发不出来了,他悲切地看着程翰良,五官扭曲,最后失声大哭,为自己失败结局的丧气,为黔驴技穷、折辱一身的不甘,为昨日种种转头空、今日故园难再回的追念。
都有,以及,他只是想好好哭出来。
程翰良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即使如此,对方还在用软弱无力的拳头去打他。
真是太要强了,程翰良心想,可他不能还手,他怎么能还手,这都是他该受的。
“好了,琅玉,我这就带你回去。”
回到程宅,张管家立刻请了家庭医生过来,李琅玉在中途昏了过去,受冷受惊,加上外伤,支撑到现在已经不易。程翰良替他清洗了部分伤口,守在床边,眼睛不眨,就这样挨到半夜。
张管家关切道:“四爷,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
程翰良的手臂和脖子后面被刮出几道血痕,他挥挥手,表示不用,让他去厨房准备几样吃的,以备不时之需。
他看着床上的人,看那鼻子、嘴巴和脸庞,一点一点与过去那个小小的身影对了起来。
十年不见,人的成长速度真快,竟令他没有认出来。
他这半辈子树敌众多,原以为是那些人知他喜好,挑了个合他口味的,却没想到是这孩子。
也是该了,他确实是来寻仇的。
“四爷,关于李少爷这件事,知情的几个手下我都提前打好招呼了,保证不会乱说。”
程翰良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小姐那里我也编排好了,只是这日后该如何是好?”
是啊,程兰那里该怎么办,终于把人寻回来了,可一切都乱了。
程翰良叹了口气,脑袋里隐隐作痛。
凌晨两点,程翰良从房里出来,正好看见往回走的连曼,不由警觉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连曼靠在楼梯边,吐了一口烟雾,笑着说:“听说姑爷车祸受伤,我就来看看。”
程翰良从她身旁走过,冷淡道:“不该管的事别管,你只要记得这句便行。”
连曼弯起眼角,冲着他的背影说:“那我好心提个醒,要记住这句的不只是我。”她扭着水蛇腰,徐徐下楼,“得早些睡了,明日还得跟林太太他们打牌呢。”
第28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6
李琅玉睡了两天,终于从床上醒来。
睁眼的一瞬间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再看到熟悉的摆设,眼珠由惺忪转为黯淡。
他又回来了,回到程翰良的住处。
屋子里没人,他靠在床头,两眼放空地望向前方,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些事情,不怒也不哀。冷静得有些可怕。
小洋楼内的惊惧、河边的愤恨、雨中的缠斗——也就是这几天发生的,折腾到伤筋动骨,他好似生生被耗去大半寿命。疼过痛过,精气神被抽离躯壳,现在更多的是恍惚。
一个丫头端着脸盆推开`房门,见他醒了,兴奋道,我去叫四爷来。
李琅玉微微僵硬,手指不由抓紧被单。
程翰良是迈着急步赶来的,进门的刹那脸上有隐约的喜悦,但在踏入时又吝啬地收起。李琅玉木然地看着他步步走近。
“好点了吗?”程翰良坐在床边,先将他看了一阵,后垂下眼睑轻声询问。
李琅玉淡淡应道:“如何才称得上好?”
活着便是好了吗?
程翰良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无话可说。
李琅玉将目光转向那座实木落地钟,钟摆摇晃得缓慢而无聊,“你既然一切都知道了,还留我干什么?”
程翰良侧过脸,食指搭在床沿,眼中增了些许随意和落拓,“你到底是师父的孩子,旧日相识一场,于情于理我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那你当初怎么不念情理二字?”冷淡的声音向他抛来。说的是十年前。
程翰良怔了怔,复而轻笑一声,“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难怪,先前不知你身份时,我就说你怎么不肯喊我‘爸’,但我也不图个称呼,你爱怎样便怎样,现在说得通了。”
他望向李琅玉,寡情的面孔中仿佛藏了许多未语之言,但说出来的却都是凉薄,“不过,比起‘爸’,我更喜欢你像小时一样,喊我‘程四哥哥’。”
李琅玉提上一口气,狠厉地瞪着他。程翰良不以为然,下嘴唇努了努,在对方看来都是嘲讽。
“那天,白姨一家带我离开北平,一路辗转到南方,李三哥中途不幸逝世,他们的亲生女儿也弄丢了,可是,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李琅玉喉结颤动,声音在沙粒中滚过似的,几近哽咽,他盯着程翰良,继续道,“其实回头想想,这么多年,我最应该感谢你,一想到你还风风光光、功成名就在这世上,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回来找你。”
程翰良目光僵硬,在一片掣动中慢慢变得灰暗,他哀哀地笑着:“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顾后路,就是为了杀我,倒有勇气。”
“不过,我跟你说过,我运气向来很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李琅玉目光冷冽,“这次是我输了,但既然你留我,我也不会浪费这机会。”他斩钉截铁撂下这句,仿佛从穷山恶水中辟出了新路,他仍然坚定如一。
程翰良突然爽声大笑,“好,那你就好好活、用力活,我倒要看看是否会有我输的那一天。”
这时,外面响起了扣门声,丫头端进来一碗汤圆,刚刚煮好,是程翰良吩咐过的。
程翰良拿起汤匙,在碗里舀了几下,捞出一个团子,放在嘴边吹了吹。
汤匙递过来时,李琅玉不为所动,无言的冷漠即是拒绝。
程翰良道:“你要是打算饿死,倒也省了我的心。”
李琅玉昂起下颔,然后连勺带碗一起夺了过来。热气腾腾的汤汁还是有点烫的,可他好像封闭了所有感官,埋下头大口吃起来,他确实很饿,许久未进食,同时又为了某种决心,他吃得很用力,也很痛苦,明明是喜欢的食物,却仿佛长满了刺,刺得他体内都是模糊血肉。
忽然,他一阵猛地咳嗽,眼里呛出泪水,大概吃得太急,哽得喉咙难受。程翰良紧张地想替他抚胸顺气,却在伸手的一刹那被他推开。
没有用多少力,可他连退好几步。然后他便看着对方自己捂胸,努力灌下汤汁,将所有不适生硬地压了下去。
最后,碗底吃得干干净净。
也是这一瞬间,程翰良才恍然发觉,当初那个孩子果然长大了不少。
李琅玉在床上养了一周,程兰每日都来看他,瞧见他病恹恹的很是心疼,与他说话也不似以往明快。李琅玉低垂着眼,偶尔随意搭了几句,像是敷衍。真相败露后,他也无心摆出之前做戏的样子,即使程兰不知,他心里膈应,都是程家的人,琴瑟和谐深情款款全是假相,骗人骗己,挺累的。程兰说着说着见他不作声了,欲言又止,那种奇怪的生疏感又回来了。她想着,或许等病好了,兴许人便能像以前那样了。她只能这样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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