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到北街外二道,正好瞧见一个颀长身影在灯下彳亍而行,得,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位让程四爷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疼也不是、气也不是,最后连年夜饭都没吃就出来找人的程姑爷吗?看来他老眼还不至于昏花。
李琅玉沿着墙壁往回走,脚步时快时慢,眉头轻蹙心里盘着事,这时,一束车灯打了过来,然后响起车鸣。他回头望去,就见张管家笑着说:“姑爷,天冷就别一个人赶路了,这是要上梁山呢还是回五行山?”
别看老张这人平时端着个笑容可掬的福相脸,实际上四川的辣劲一上来,他就是个老油条真貔貅,三句话呛得你喉管疼。
车子开了一边门,程翰良坐在里面,不冷不热道,进来。李琅玉皱着眉似在做心理斗争,斗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上了车。
车子徐徐而行,张管家晃着脑袋在哼民歌小调,声音不大。李琅玉靠在车椅上,冷淡开口:“你去找白姨了?”
程翰良嗯了一声,“见见故人。”
李琅玉胸中起伏一阵,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事告诉她?”话一出口,他顿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很多余。
程翰良侧头道:“她总该知道的,你瞒不了多久。”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李琅玉干脆别过脑袋,只看窗外,任是心有怨怼也不着一字。他现在不像开始那样时常被激怒,只不过变成了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冬天一到,就无比的坚硬冰冷。
进入程家大门,程翰良率先走了出去,李琅玉还坐在上面,想是故意错开。张管家把小调哼完了,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倔强的年轻人,慢悠悠点了根烟对他道:“你和四爷之间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说实在的,你们这些新青年总是分外执着事情真相,对与错分得跟楚河汉界一样,要我说哪有那么多真假是非,我老张虽然眼睛不如你好,但看的东西比你多,人呐,要先学会低头,才有机会抬头。”
他把两边车门都打开,走到李琅玉面前打着一脸哂笑道:“五行山到了,姑爷请回吧。心放宽点,再等等说不定唐三藏就来了。”
李琅玉略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另一边车门走了出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李琅玉摸着黑找到电闸,灯一亮刺得眼睛睁不开,他来到床边,随手翻开被子,有什么滚了一骨碌落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顶亮的吊灯下,银光熠熠。他低头一看。
是那根红缨银枪。
第32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0
初七一过,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多了,小商铺重新开门,城外寺院办起庙会,引去不少老人小孩,天桥处来了几位艺人,仿着当年北平的“天桥八怪”,说学逗唱,倒也兴起了一阵小热潮。随着政权更迭,许多民间艺人纷纷消失不见,天桥也不似以前热闹,当年云里飞唱滑稽二黄,大金牙手拉洋片,焦德海说单口相声,另有大兵黄骂街售药糖,拐子顶砖,赛活驴,现在也只是沦为北平老人口中的闲话家常,一开头便是一句“想当年”,如何如何。
不过,这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还得当属元宵,那才是处处悬灯结彩。
正月的头几天,李琅玉没有出门,他每日最常做的便是擦洗那根红缨银枪,枪上有隐约的墨色细痕,当初未及时拭去便留下了,这是他小时候的“杰作”,那会儿正是男孩子长个时期,他隔半月就比一次,用毛笔在枪身上面标下小横线,一道一道,时间一久便擦不掉了。
枪身已经老旧,缨穗稀稀疏疏,还掉色,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备受岁月折磨的人,从青春焕发到日薄西山,中间的苦难道不尽、说不出,可是稍稍想想就会掉下泪来。李琅玉想,它该是多可怜,孤零零落在外面,如今总算回来了,如同历经十三载终于归汉的张骞。他将它握在手心里,冰冷的金属不自觉产生了一丝暖意,仿佛有双手在回握着他,苍老有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掌纹脉络,长满老茧的皮肤,还有修长的指骨,这双无形的手让他无比安心,似乎在告诉他,风雪夜归人,一切都能回来。
听张管家说,当日程翰良借着酒醉跟冯尚元讨来这根银枪,对方相当不快,然而又不好发作,便忍了气吞了声。李琅玉对此没有回应什么,倒是张管家笑着问他,大圣爷,这金箍棒还你了,还闹不?
可是一根金箍棒也换不回五百年被压之苦。李琅玉冷着脸不再理睬。
得,还是这往死里犟的臭猴性,哪天真得给套个紧箍咒。张管家啐出一口瓜子皮,再次哼起了四川小调。
月巧在正月十三这天来到程家,跟着阿静熟悉四周,她之前听闻程家姑爷是入赘过来的,不免多在意了点,程四爷和李琅玉站在院子中,似乎在谈着什么。
“元宵那天和兰兰一起出去看看吧,你应该很久没看过了。”
他确实是很长时间没见过北平的元宵节,走一走也好。
程兰上次跟他提及的旗袍已经定做好了,她本来想亲自去探望下徐桂英,被李琅玉以其他理由推脱了,那徐妇人估计此刻早就离开了北平。旗袍大小是按白静秋的标准给的,布料质感很好,李琅玉择了一个时间捎给白静秋,没有多待,心里仍然揣着愧疚。
而这一转眼,日子便走到了正月十五。
程兰走在外面很是愉悦,李琅玉被她拉着,勉强打起精神。程翰良让他俩早点回来,傍晚很有可能要下雪。北平的整条街都挂满了红灯笼,一些老字号招牌店精心挑了牛角灯或纱灯悬上,小孩子喜欢围在灯下,看上面描绘的彩图故事。拨浪鼓和面具是卖得最多的,饽饽铺和茶汤铺在摇元宵,李琅玉在南方时曾过过几次正月十五,也是在那会才知道汤圆馅竟然有咸的,包着菜肉。豆沙和芝麻稍显甜腻,程兰买了碗山楂馅,粉白面筋团子上点了梅花图案,瞧上去模样可爱。
李琅玉起初只是走马观花看看,后来不免慢下脚步,还是回来好,什么都是原滋原味,被市井的吆喝声所感染,他也觉得心境慢慢明畅。
从饽饽铺里走出来时,有人喊他名字,李琅玉回头望去,发现是贺怀川。他拿着一袋纸装板栗,未走近便闻到里面的油爆香味。
李琅玉不由露出笑脸,他向程兰介绍贺怀川,旧日朋友,海外学医,十月左右回的国。三人去了间茶馆,坐下来谈南论北。
贺怀川生得斯文,穿着考究,应该是刚从学校里出来。大概常年与病症打交道,又听说程大小姐身体不好,便不由多问了点。
“程小姐平日吃的是哪些药?”
“都是中药,医生说得慢慢调,有时天气不好,也会严重。”
贺怀川敛着眼睑,眉宇微皱,但也没往下说。
李琅玉对程兰道:“他学的是西医,平日与他聊天也没见他对中医有好感。”
贺怀川忙解释道:“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外公是中医,我爸也是中医,只不过到我这里,中途改道,到现在我都没少被他们骂。”
他说,学中医时常常觉得很多知识得不到解释,缺乏理论支撑的后果就是虚无缥缈站不住脚,何况最终还要用到人身上,这对生命实在不尊重。改学西医心里会踏实很多。
李琅玉道:“其实国人到现在都不相信西医,与其说这是医学之争,倒不如说是政治之争、利益之争。”
程兰有些好奇,问他支持哪种。
李琅玉称是西医,后又补了句,梁启超也推崇西医。
贺怀川舒朗一笑,程小姐,他最喜欢的便是梁任公,这问题你问他没用。
程兰仔细想了想,“其实中医并非全无道理,纵然它不是科学,但却是经验技术,就像夸父追日。”她打了个比方,让李琅玉他们有些不解,“中医治人,其实是一个人定胜天的过程,科学是死的,人是活的,路是通的,经验技术总会接近科学,甚至会孕育出更多可能。能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一种信仰传承,就像梁任公被割错肾后还在为西医辩解,为的就是让人相信,我不能因为我的病没有治好,就去怀疑中医。”
贺怀川觉得有点意思,他家里人平日说起这个问题,无非就是“数典忘宗”、“崇洋媚外”这几个词,听多了,反而愈加抵触。李琅玉也突然记起来,程兰似乎学的是文史哲学那一类。
三人坐到下午,程兰突然提出想让李琅玉陪她去那船上看看,湖上有几艘小木舟,专为元宵这天准备的,听说将愿望写在纸上,再放进塑料河灯里,送到水中央便能实现。李琅玉兴致乏乏,他想问一下前不久拜托贺怀川打听的事情,便让程兰自己先去。
贺怀川从腰兜里掏出一些单子,都是冯家在各地的货检记录,一比对,发现数目虽然相同,但前后重量都不吻合,想来中途有易货的可能性,若是要查,还得去冯家。
贺怀川见他满脸严肃,于是道:“今日见你发现跟往日有很大不同,是在程家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小变更,不打紧。”
贺怀川微微锁眉,“虽然我知你是为报仇,也能理解,但这程家也不像你所说的那般可恶,还有,程小姐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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