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岳乐捧着堆文牒往乾清宫请见顺治,他接手宗人府这段时间来,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宗人府司掌皇家宗亲子弟爵禄、惩戒、祭祀等事务,虽看来位高权重、杀伐决断之间,但时刻与同样飞扬跋扈的宗室子弟打交道,让原是大将军的岳乐也愁白了半边鬓角。
顺治曲指叩击着誊写宗室子弟修习制度的文牒,对岳乐道:“如今八旗子弟怠于武、荒废骑射,个个都望留在京师,参加文试科举,可免受从军之苦。但文治国武安邦,大局未定就如此消磨意志,以后必酿成恶果。宗亲子弟作为表率,绝不可在武学修习上荒废。”
岳乐颔首,听到顺治谈到八旗子弟被限参加科举的事,才想起还有一事需奏,他垂首请示道:“奴才得襄亲王举荐,鄂硕内大臣之子费扬古乃武将之才,若在军中稍加磨练以后方有大用。”身为宗人令,需向圣上转达宗室请求,尤其是引荐贤才。
日前,他已经见过费扬古,也觉得博果尔对其评价不失偏颇,想着皇上与襄亲王亲厚,如言明是他担保,也有助费扬古以后的仕途。
“十一举荐的么?”果然,顺治的目光从文牒上移开,见岳乐肯定的颔首,心里琢磨一番,道:“那你过几日领他来,给我见见。”
顺治此刻心中并无多想,实因博果尔引荐过的阮君成实在是个奇葩,对于阮君成会办事、但时不时犯傻的性情和作风,顺治也难对他有太多芥蒂。
而这边费扬古自得了博果尔的荐函,与他的来往也更加密切,时常会过襄亲王府讨论些兵书谋略。
“本王跟你探讨这些,实在是纸上谈兵。不过对弈如用兵,所谓三尺之地为战争场,你在这里丢的是枚小小的棋子,在战场失的可是一条条人命。用兵用对刃,才不辜负了这些勇士。”博果尔将棋盘中的几枚黑子提走,对费扬古言道。
费扬古抬头瞅了眼博果尔,复又肃然地盯回星罗密布的棋盘,沉吟半晌,才再将一颗黑子落在边角。
博果尔露出淡笑,紧追其后再提数颗黑子。费扬古的脸色越显紧绷,他手捏拳紧了紧,才道:“我败了。”
博果尔见他面色无常,但语气中掩不住一丝挫败,问道:“你可是输的不甘心?”
费扬古静默半晌,摇了摇头才嘶着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如果要赶上你的步伐,这句话他却没有说出。不知何时,博果尔就形同他的引路者,也许第一次博果尔将他从人堆中拎出,这个人和说的话就潜移默化地在改变他。现在,他每前进一步、遭遇迷惑之时,都忍不住抬头看看站在前方的这个人。
只是博果尔从少年起就自生自长,完全没办法明白少年人在成长中的复杂心绪,只当他是在这三尺之局的战场地,对自己的短缺有了重新认识。
正这时,樱桃端着小食推门进屋,见两人正好空闲下来,笑道:“主子,这是刚熬好的莲子羹,费扬古少爷也可以尝尝。”不知是天热,还是其他缘故,她鼻头微微沁出了薄汗。
费扬古沉默接过食碗,闷不吭声三两口吃完,抬眸正撞见樱桃直瞅着他,他疑惑的抹了抹嘴角,想是不是自己吃相太粗鲁,惊到了这个姑娘。不由抬头望向对坐的人,见博果尔还在细条慢理地吃着碗里的莲子。
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碗递了回去,看着棋盘不知说什么来打破尴尬。
这时博果尔忽然将碗搁下,支着头颅,偏头笑看着樱桃道:“丫头,天气热了,你自己可要注意消暑。”博果尔见她时常不经意望向费扬古,偷窥被不小心抓住就涨的脸通红,心中好笑这丫头怕是春心萌动,扭头望向费扬古,说:“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才好,若是不够,让樱桃再给你端碗。”
费扬古嘴角扬起了微微的弧度,他摇了摇头,说:“还有一事未跟你说,前日安亲王让人传话,说已于殿前举荐我,两日后皇上便会召见。”
“哦,那正好一道,两日后我也需进宫奏事。”博果尔随口应道。
费扬古眼睛一亮,自听到皇上召见后有些紧绷的神经,似乎在霎间放松了下来。
紫禁城内,射殿是座独立的大殿,殿前场地开阔,是专用来修习骑马射箭的地方。
顺治召见费扬古,正选在此地,而博果尔他们到达时,正碰见顺治和岳乐比试射箭,看着被扎成刺猬状的箭靶,想来这两人比试的有一会儿了。
两人上前给顺治请完安,顺治瞧了眼高大个的费扬古,转向博果尔,笑道:“小十一如何过来了?”
博果尔公事公办地禀奏:“赋税改制已经修订,需要皇兄批阅。”
岳乐这时再次发挥了猪队友的本事,他将弓递给侍卫,上前问道:“你和这小子怎么这么巧遇上了?”
费扬古的目光不自觉飘向身旁的博果尔,见这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确实很巧。”
岳乐笑嘻嘻凑近,拍了拍博果尔的肩膀,笑得无比贼兮兮道:“哥哥还不了解你的脾性,是放心不下你这位小友吧。”他心中有个志向,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博果尔说的哑口无言。
博果尔无语地瞅了岳乐一眼,转向顺治,转移话题道:“臣弟久未见过皇兄射箭,皇兄的箭术越加精进了。”
顺治却半晌未回话,他心里疑惑,抬眸看向对方,却被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事实上顺治当下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岳乐调侃的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他对博果尔有着不一样的感情,自然对他人对钟爱之人的感情更加敏感。
那高壮的少年虽然情窦未开,但明显对博果尔有着特殊的情感,他静待在旁却时刻关注博果尔的举动,眼中的濡慕和追逐让顺治心中很不舒服。再加上岳乐不小心也触动了他心头的刺尖,那句“哥哥”原本是只属于自己和博果尔的称呼。年幼时,只有博果尔才能唤他的,独一无二、只有自己是他唯一的哥哥。
他看到岳乐与博果尔自然的相互调侃、看到那少年明目张胆地窥视,就像看到原属于自己的位置和情感被人一点点的剥离夺取,在博果尔身边围满了越来越多“其他人”,他们将自己与博果尔隔离的越来越远,是不是有一日自己在这个人眼里终会成为个无关轻重的人?
“皇兄?”博果尔见顺治似在闪神,出言唤道。
顺治深瞅了他一眼,扭头望向费扬古,道:“小十一和安亲王皆力荐你,说你有将才,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时,只是朕并不清楚你的真才实学。我们满族男儿向以善骑马打战为真英雄。朕也有些时日未练过身手,今日不如和你切磋一番如何?”
他不苟言笑,无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感。
费扬古心里一惊,但骨血里的狼性却被对方挑动了战意,只是天子并非平常人,有个闪失实难是他承受的。
“皇上,刀剑无眼,还是让侍卫来吧。”岳乐出言道。
顺治抬手止住岳乐的劝阻,道:“安亲王可不用担心。这场仅是切磋、点到为止,且无论有任何意外,皆不论过。你是否能成为朕的一员大将,也需通过朕的考验才行。再者朕占了优势,先让你十招。”
费扬古抿紧唇,他心里很想接下考验,却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又想回头看□边人,却被顺治的视线盯得动弹不得。在心里踌躇了一番,仍是颔首迎战。
岳乐皱着眉头跟博果尔退到场外,见侍卫牵着两匹骏马过来,眉头更皱的打结。
他看向一直沉默无语的博果尔,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要有个万一,可是左右都落不得好。”
博果尔注视着场中两人翻身上马,在场内开始引马热身,才缓缓道:“说了也没用。皇上有自己的考量。”其实前一句他是发自肺腑如此认为,顺治看他的一眼,让他本能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开口劝解。
这回轮到岳乐抽了抽嘴角,无语的随他一起观望场内的比试。
马上对战,常用武器是枪、矛、弓箭、刀,因是近身切磋,两人都未配弓箭,只各取了把腰刀。这两把皆是寻常修习所用腰刀,长二尺八、重十八两、刀身狭长平刃、下尖微弯,在近战宜于攻守。
整个场地只听见马蹄在石地上的踩踏声,岳乐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见费扬古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不禁眉眼一跳,那马上的少年已经勒马冲出,兵刃撞击声随之传来。
顺治说让十招,果然一开始仅以刀背进行格挡,他身下的骏马踏步未乱,只是时不时喷出鼻响,似乎不愿一直躲闪,而不能迎头对战。
岳乐心里也随着马蹄声不停敲着锣鼓,瞥眼看身旁的博果尔,见他神色未变,心里不由极为佩服。十招过后,顺治挡下了迎面而来的一击,刀背一转、平刃送出,费扬古一惊,忙反手格挡。
“皇上五岁能一箭射取小鹿,看来即使这么多年未亲身上阵,功夫也未退步。”岳乐见顺治那一反击的敏捷,口头啧啧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