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才接了话道:“费扬古与王爷有两年未见,也难怪王爷认不出来。”
僧人见两人认识,双掌合十躬身退出了院落,留下他们去叙旧。
博果尔勾起一笑,走到石凳上坐下,取了石桌上的空杯,将里面的石榴花瓣倒出,取过瓷壶给自己斟了杯清水。寺庙内给客人留的瓷壶中是后山的清泉水,甘冽清甜,合着寺庙中的木鱼古钟声,似乎可涤荡干净沉淀在心胸中、在凡尘中残留的渣滓。
他喝了杯水,带着丝诡异的笑意回道:“本王在一个月前就见过你了。”
费扬古尚还稚气的脸显出诧异,脑海里不停翻阅着一月前的记忆,竟然毫无头绪。
博果尔见他神态,哈哈大笑,这少年老成的样子终于破功。他接着之前的话继续道:“你当时在大栅栏街上正虎视眈眈瞅着那个‘持强凌弱’的公子哥,本王以为你会当场上去教训他,没想到竟会隐忍下来。”
他会如此说,却是牵扯到两年前的旧事,他在路边偶遇费扬古与一批上三旗子弟“切磋武艺”, 费扬古当时无论身高、体型与如今都差之甚远,除了眼神里仍是一股子狼性,在武艺上受限对方人多势众,又多是年长的人,到后面差点活生生被打死。
博果尔当时见他即使已经被打的晕乎,但仍不愿求饶认错,眼里的狠劲生生可以剜出对方的血肉,才出手将他自人堆中捞了出来。事后才知,他是见不得那群人欺弱霸女的言行,才义愤填膺地当了冤大头,而被他救出的人早遛得干净。
费扬古自然也想起往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得王爷援手,经了这些事,也渐渐明白当年襄亲王告诫我的那些道理。”
“呵,你不止是明白了,还举一反三领悟得透彻。”博果尔好笑地看着他,“上次那位公子哥听说后来被人蒙头罩脑在巷子里狠揍了一顿,身上的钱财也被抢的精光,到现在还以为是糟了贼,在家里闹得要死要活。”
“……”费扬古脸上显出惊慌,他没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竟直接被猜测到是自己,却忘记自己就算矢口否认,别人也拿不出证物指证他。
他迟疑了会,才解释道:“当年王爷说,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千万种,最愚蠢就是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深浅的人。我虽然想上去直接痛揍他一顿,但毕竟对方府上与我阿玛是同僚,若真做了,想来对阿玛也不大好。”
博果尔瞅着他,对方如今十四岁,从一个莽撞孩子成长到此,已是不易,再看他对自身的武艺修习也十分刻苦。博果尔自来比较欣赏这种性情,想到师玄月之前的话,他心中再肯定了两分,才慢悠悠的问道:“你今后对自己的打算如何?”
费扬古盯着面前的人,思考半晌,才回道:“望有生之年能助皇上安定河山。”
“志气不小,却无大勇。为何从不参加殿前武试?”博果尔神色一收,端着脸色看着他。
费扬古满脸难色,但见博果尔对他似乎不大认同,心中不由有些难受,才含糊不清道:“阿玛的身体如今不大好,且……姐姐进了宫,叮嘱我们安分守己,不要有任何冒头的举动,免得招人闲话。”
博果尔一听,蹙起眉头,“你的前程都不要了吗?莫忘了,殿前武试是真枪真刀的比试,在以往,无论出身贫贱、戴罪之身,若在武试中拔得头筹,都是草原人民敬慕的英雄。而这种女儿心思,你们如何当了真?”
费扬古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他明白阿玛他们恐怕是愧于襄亲王,而不愿在外人前太多露面,只是如今见了襄亲王,才知一切是庸人自扰。襄亲王显然已经将他姐姐抛诸脑后,在民族大义面前,作为皇亲一族的他,清晰着自己的职责。而自己……还有着很长的路需要走。
博果尔也不想太多苛责他,只是心里思忖着该将这个苗子如何培植?
皇宫中,顺治也正逛着后苑赏着花景,跟随在后的喜儿看着盛开的繁花,笑呵呵道:“这些花儿开得真好看,有些花用来窨茶整好。”她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襄亲王好些日子没进宫,奴才也无法询问他想尝试哪种花茶?”
她话音刚落,就被身旁的吴良辅瞪了一眼,虽然心中莫名,但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顺治的步伐已经一滞,停在株西府海棠树前,西府海棠花的幽香飘来,他扭头朝喜儿笑道:“小十一自幼喜欢清冽的香气,不喜甜,若要窨茶,这西府海棠恐怕不行。”
喜儿闷闷的应了声,不知为何,她感觉到近两个月皇上和襄亲王相处似乎融洽了一些,可如今襄亲王久久未进宫,那难得的融洽转眼似乎就要消失无踪。
而吴良辅虽捉摸不定皇上如今的心思,但眼里却看得明白,皇上跟原来有些不一样了,他晚上一般翻的都是皇贵妃的绿牌,却从未真正去过承乾宫,而是转道去了位育宫,这段时间来,外人都当皇贵妃仍在受宠,却不知皇上每夜都在位育宫中磨练着手艺,就快成了个合格的杂艺人。
至于皇上为什么如此做,做这些玩意给谁,他们作为奴才自然不敢逾越本分去打听,即使知道也当做不知的闭塞耳听,吴良辅能做到如今的位置,就是因为他懂得本分,也懂得在宫中只有活得安分长久才是最后的赢家。
顺治沿着枝头望向粉白的花瓣,静静沉吟,半晌低声慢慢吐语:“争如我解语花?”
他早已知道这些时日博果尔在陪着福晋游山玩水,那两人的感情有目众睹,他想,自己应该是为小十一开心的,只是暗藏在心里的、讳莫如深的晦暗情感总是不经意的冒头。
自幼他们就在一起,如果是六年前,他敢自诩无人比他更懂得博果尔的心思和喜好,反则亦然;可六年时光,一朝梦醒,自己想来不过如流水般悠悠而过,可却在两人间拉开了无法跨越的鸿沟,只是即使如此,他心中却穷凶极恶地想问问那女人:你真能当得他的解语花?
不甘、刺痛、难受、无可奈何、甚至还有对命运的愤懑日夜在他的身心中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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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几天没写,又逢大半夜(困),感觉有些涩。隔了这么些天没更新,不好意思。
第四十四章
“博果尔,今日怎么有时间请哥哥吃酒?”襄亲王府内,岳乐大笑着举杯向博果尔敬酒。
“堂哥回来这些日子,博果尔都没与你相聚,你可是贵人事忙,难请的很。”博果尔含笑与他碰杯,干掉一杯酒。
岳乐嘴角一抽,笑意化作苦楚,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猛灌下去,“自我返回京师,虽是被提为亲王,但却开始掌管宗人府的事务,大局初定,为完备制度每日忙得脚不点地。”他哀叹口气,指了指自己的眼皮底下的青黑,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小心开罪了皇上?若不然,为何连一日休息都不给,就将这些头痛繁杂的事务抛给我。博果尔,你向来是个机灵的,与皇上亲近,帮哥哥想想,也好能顺着皇上的脾性走。”
他们在湖边亭台中酌饮,湖中荷叶尖尖露,偶尔清香拂来,让人的身心都得以放松。
博果尔听他说得悲催,似笑非笑地回道:“这我可帮不了,如今皇上……是皇上,也是九哥,就算是我,也是摸不准的。”他垂首饮酒,隐去眼中的深沉。这些日子皇上的言行,与他记忆中熟知的九哥渐渐重叠,但即使如此,今昔往昔又如何能完全相同,就算如今他是当年温柔宠着他的九哥,他也是六年来视同陌路、暴虐不解人意的皇上;就好像光和影的存在,不能相融亦不能分割。
岳乐猛地拍了下脑壳,方是醒悟道:“瞧我这驴脑子,皇上毕竟是先为皇,再为兄,也是容不得随意揣摩圣意的。”
岳乐虽然是个大老粗,说的话直接明了,偏偏还占了分理,在博果尔心中,他对顺治无法再产生童年时兄弟间的亲密无间感,也不过是如此认为。
酒足饭饱,岳乐好奇的扭着脖子左右观望,问了句:“怎么没见到福晋?”
“她去碧云寺礼佛了。”博果尔说,这当然不过是个幌子,师玄月自在碧云寺得到感悟,这段日子便频繁前往隐在一处进行入静。
岳乐眼一瞥,嘴角勾起邪恶的笑意,“京师里可是传遍,襄亲王福晋是位绝代美人,更是言道了很多你们夫妻情意融融、孟不离焦、红袖添香的佳话。”
“哪能比得上堂哥享齐人之福,环肥燕瘦、花眠柳宿更是逍遥。”博果尔让下人撤了盘碟,慢悠悠回道。
“十一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哥哥碎嘴,拿你那位宝贝福晋开玩笑。”岳乐府上有四房妻妾,每日闹闹哄哄好不热闹,他虽是美人在抱,但也受不了这三天一小闹,五天一上吊的节奏。
博果尔不接他的话茬,起身朝湖中丢了把鱼食,才笑的玩味回头问:“久未与堂哥对弈,不如来一局如何?”
岳乐见他笑容,再听他说道对弈,脑袋顿时炸了,这才幡然醒悟,这是挖了坑等着自己了。